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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想和你再去吹吹风),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黑塞——荒原狼(2)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6月30日03:28:22 星期六), 站内信件

里·哈勒尔自传(2)


    “是这样,责任在父母。你是否也问过他们,今天晚是否允许你到黑老鹰酒馆?
你问了吗?你说他们早就死了?那就是嘛!你说由于服从,你年轻时不曾想学过跳
舞,这我不管!虽然我不相信你当时是个模范儿童。可是后来呢……后来这么长的
岁月你都干什么了?”
    “唉,”我坦白地说,“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学,搞过音乐,看书,写
书,旅行……”
    “你对生活的看法真奇怪!你做的都是些又难又复杂的事情,而简单的东西你
却没有学过?没有时间?没有兴趣?那好吧,谢天谢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亲。后
来你就摆出一副样子,好像你已尝遍了生活的甘苦,最后什么也没有找到,不行,
这可不行!”
    “您别责骂我了,”我请求道。“我已经知道,我疯了。”
    “哈,得了,别给我走调调!你根本没有疯,教授先生,应该说,你太过于清
醒了!我觉得,你太聪明了,真的像个教授。来,再吃个小面包!吃完你接着讲。”
    她又要了一个小面包,在上头撒上一点盐,涂上~点芥末着,切下一小块留给
自己,那大半个叫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叫我做什么都行,我都会去做。服
从某个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让他盘根究底地问,让他发号施令,让他申斥,倒
也蛮不错。要是几个小时前,那位教授或他的妻子就这么做,我就省去许多烦恼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否则,许多东西也就让它溜过去了。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道。
    “哈里。”
    “哈里?是个孩子名字!你倒也真是个孩子,哈里,尽管你有些头发已经灰白。
你是个孩子,你需要有人照料你。跳舞的事我不再提了。可你的头发多乱!难道你
没有妻子,没有情人介
    “我没有妻子了,我们已经离婚。情人有一个,不过她不住在这里,我很少见
她,我们不太合得来。”
    她轻轻地吹起口哨来。
    “没有人留在你身边,看来你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不过,现在请告诉我,今天
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使你这样神魂颠倒地在外头乱跑乱撞?吵架了?
输了钱了?”
    这可很难回答。
    “你听我说,”我开始讲起来。“原本是小事一桩。我被人请去作客,请我的
是个教授,我自己其实并不是教授,本来我不应该去,我已经不习惯跟别人坐在一
起谈天说地,这种事我已经不会了。我刚走进房子时就感到,今天的事要砸锅,我
挂帽子时就想起,过不了一会儿我就又得戴上它了。刚才说了,是在教授家里,桌
子上随随便便放着一幅蚀版画,一幅讨厌的画惹我生气…·”
    她打断我的话问道:“什么样的画?为什么惹你生气?”
    “嗅,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画,您知道,诗人歌德。可是画得不像歌德本来的
样子。当然,他到底什么样子,现在的人知道得并不确切,他死了一百年了。加是
现代的某个画家根据他对歌德的想象画的,这幅画使我恼火,我看着太不顺眼了。
我不知道您是否听明白了我的话。”
    “毫无问题,你不用担心,讲下去好了。”
    “在这之前,我和教授的意见就不一致;他跟几乎所有教授一样;是个爱国主
义者,战争期间他着实出了一把力,帮着欺骗老百姓,当然,他真以为那是好事,
他是真心实意的。而我是反对战争的。嗳,不说它了,我还是往下讲吧。我根本就
用不着看这幅画…”
    “你是用不着看的。”
    “可是首先,为了歌德,那幅画使我难受,我十分喜爱歌德。其次,我当时想,
咳,我是这样想的,或者是这样感觉的:我现在跟他们坐在一起,我把他们看作我
的同类,我想,他们也许差不多和我一样喜爱歌德,会差不多跟我一样想象歌德是
什么样的人,可他们家里却放着这样一张乏味的、歪曲的、庸俗化了的歌德像,觉
得它美极了,一点没有注意到,这幅画的精神恰好同歌德精神相反。他们觉得那幅
画美妙无比,他们自然可以那样看,这倒也随他们的便,可是我对这些人的全部信
任,跟他们的全部友谊,跟他们休戚与共的全部感情一下子全都化为乌有了。况且,
跟他们的友谊原本就不深。这一来,我又恼又悲,发现我完全孤独了,没有人理解
我。您懂吗?”
    “这很容易懂,哈里。后来呢?你拿起画向他们的脑袋砸过去了?”
    “没有,我骂了他们,跑开了。我想问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没有妈妈安慰或者数落你这个傻孩子。唉,哈里。我几乎为你感
到难过,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是的,我似乎自己也看到这一点。她斟了一杯酒让我喝。说真的,她对我像妈
妈。可我看见,她多么年轻漂亮。
    她又开始说起来:“歌德是一百年前死的,’哈里很喜欢他,歌德当时的模样
怎样,哈里想象得很美,他有权这样想象,对吧?而同样爱慕歌德、给他画像的画
家倒没有想象的权利,那教授也没有这个权利,而且根本就没有人有这个权利,因
为这不合哈里的心意,他不能忍受,于是他不得不咒骂,跑开!要是他聪明一点的
话,就会对画家和教授只置之一笑。要是他疯了,他就把歌德肖像向他们的脸扔过
去。可是,他只是个小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上吊……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里。
这是个很可笑的故事。它让我发笑。停一停,别喝得这么急!勃民第酒要慢慢喝,
喝快了使人发热。你呀真是个小孩子,什么都得告诉你。”
    她的目光像一位六十岁的家庭女教师那样严厉,那样有威力。
    “噢,是的,”我很满意地恳求她道,“请您告诉我一切’凹”
    “要我告诉你什么?”
    “您想说的一切。”
    “好吧,我给你讲一些。整整一个小时了,你听见我跟你说话都用‘你’称呼,
而你总用‘您’称呼我。你总讲拉丁文、希腊文,总把事情讲得尽量复杂!如果一
位姑娘用‘你’称呼,你也不厌恶她,那你就也用‘你’跟她说话好了。好了,你
这又学了一点新东西。其次,半个小时前,我听说你叫哈里。我知道你的名字,是
因为我问了你。你却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噢,不是的,我很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孩子!我们下次见面时,你可以再问。今天我不会告诉你了。好了,
现在我要跳舞去了。”
    她做了个要站起来的姿势。突然,我的情绪一落千丈,我害怕她会走开,撇下
我一个人,那样一切又都会恢复原状。像暂时止住的牙痛又突然折磨起人来,像突
然着了火一样,在这一瞬间,害怕与恐惧又突然回到我身上。噢,上帝,我能忘记
等着我的事情吗?难道情况有了什么变化?
    “等一等, ”我大声恳求道,“您别……你别走开!当然你可 以跳舞,你爱
跳多久就跳多久,可是别离开太久了,你再回来,再回来广
    她一边笑一边站起身。 她站着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她很 苗条,但不高。她
又让我想起那个人来…想起的是谁呢?一 时又想不起来。
    “你还回来吗?”
    “我还回来的,不过可能要过一会儿才回来,过半个小时,也许过一个小时。
听我说,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你需要睡眠。”
    我给她让出位子, 她走了;她的裙子掠过我的膝盖,一边 走一边用一面小圆
镜子照了照脸, 眉毛一扬,用一个小粉扑擦了 擦下巴,随后进舞厅消失了。我看
了看四周:周围的人我都不认 识,男人们拍着烟,大理石的桌子_L撒满了啤酒,
到处是吵吵嚷 嚷和尖利的怪叫声, 隔壁传来舞曲声。她说了,我该睡觉。啊,老
弟,你知道我的睡眠,睡魔到了我身上比黄鼠狼还胆怯!在这种、“集市似的场所,
坐在桌边, 在叮当乱响的啤酒杯之间我能睡觉 吗?我呷了一口酒,从衣袋里拿出
一支雪茄,看看周围谁有火柴,其实我一点不想抽烟,于是便把烟放到桌子上。她
曾对我说过,“闭上眼睛”。天晓得,这个姑娘怎么生就这么一副好嗓音,这样深
沉, 这样慈爱。服从这声音真好,我已经体会到了。我顺从地合 上眼睛,把头靠
到墙上, 听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在我周围轰 响,她怎么会想起叫我在这个地方
睡觉, 对这个想法我觉得有些 好笑,决定到舞厅门旁去,向舞厅里看一眼----我
该看看我那美 丽的姑娘怎样跳舞----在椅子下动了动脚, 这才觉得我跑了几个小
时乏得要命, 就没有起来。一会儿,我就忠实地执行慈母般 的命令,睡着了,睡
得又香又甜, 而K做起梦来,这个梦比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里做的梦都更清楚、更美
妙。我做了这样一个梦:
    我坐在一间旧式前厅里等着。起先我只知道,我要见一位阁下,后来我想起这
位阁下是歌德先生,我要受他的接见。遗憾的是,我不是完全以私人身份来到这里,
我的身份是一家杂志的记者,这真让我觉得不对劲,我不明白,是哪个魔鬼把我驮
进这种处境。此外,我刚才看见一只蝎子想从我的腿上往上爬,这也使我稍感不安。
我抖了抖腿,想把这只黑色的小爬虫抖掉,可我不知道它现在藏在哪里,我哪儿也
不敢去摸。
    同时,我心里也不敢肯定,他们会不会由于疏忽,没有把我通报到歌德那里,
而通报到了马蒂森那里,可是我在梦中搞错了,把马蒂森换成了比格尔,因为我以
为致莫丽的诗是他写的。而且,我非常希望跟莫丽见面,我想象中的她长得很漂亮,
纤柔,有音乐天赋,又很文静。要是我到这里并不是为那该死的编辑部办事,那该
多好!我的不满情绪越来越大,而已逐渐埋怨起歌德来,我对他突然有了各种各样
的疑虑和责备。这样可能会在接见时出现一场好戏。但是,那蝎子虽然危险,也许
就藏在我的贴身处,这倒也不一定就那么糟;我觉得,它也可能意味着亲切友好的
事情,我觉得它很可能与莫丽有关,它可能是她的使者,或她的徽记.女性和罪孽
的美丽而危险的徽记动物。这个动物不是也可能叫乌尔皮乌斯叫马?正在这时,一
位男仆打开了门,我起身走了进去。
    老歌德站在那里,挺得笔直,在他那经典作家的胸前果真藏着一枚厚厚的星形
勋章。他似乎一直在统治,一直在接见宾客,他身在魏玛博物馆,却控制着整个世
界。因为他一看见我,就像一只老鸦那样颤巍巍地向我点头,庄严地说:“好,你
们年轻人,你们大概很不同意我们和我们的种种努力吧?”
    “您说得很对,”他那大臣的威严目光使我感到浑身发凉。‘我们年轻人事实
上真的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我们觉得您太庄严了,阁下,太爱虚荣,太装模
作样,不够诚实。而最最主要的大概是不够诚实。”
    小老头把他严厉的头微微向别动了动,他那严峻的、抿得紧紧的嘴巴放松了一
点,露出一丝笑意,变得有生气了。这时,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因为我忽然
想起《夜幕》这首诗,这首诗的字句正是出自这个人的嘴巴。本来,我在此刻已经
完全被缴了械,被制服了,并且真想在他面前下跪。可我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听他
微笑着的嘴巴说出下面的话:“喷,您指责我不诚实?这是什么话!您能不能作进
一步的说明少
    我很愿意说明,很愿意这样做。
    “歌德先生,您像所有大人物一样,清楚地认识并感觉到人生的可疑和绝望,
快乐时刻只如昙花一现,马上就会调零消逝;只有在平时受尽煎熬,才能得到感官
的至高享受,您渴望精神王国,对无辜失去的自然王国也同样炽热而神圣地热爱着,
因而在您来说它们两者永远处在殊死的搏斗中,永远在虚无飘渺和捉摸不定的状态
中可怕地飘荡;什么事都注定要烟消云散,永远不可能达到完全有效;永远带有试
验的性质,永远是肤浅表面,一知半解。一亩以蔽之,做一个人真是前途渺茫,过
度紧张, 万分绝望。这一切您都知道,而n您向来确信这一点,可是您的一生宣扬
的却恰好相反, 您表达了信仰和乐观,您自欺 欺人,说我们在精神方面作出的种
种努力是有意义的, 能流传千古。无论在您自己身L,还是在克莱斯特和贝多芬身
上,您都反对并压抑追求深度,反对并压抑绝望的真理的声音。几十年之久,您都
摆出一副样子,似乎积累知识,收集珍宝,撰写,收集信件以及您在魏玛走过的全
部生活之路确实就是一条使瞬间永恒化,使自然具有思想的路。而实际上,您只能
将瞬间涂防腐药作永久保存,给自然罩上一层伪装。这就是我们对您提出的指责,
我们所说的不诚实。”
    老枢密顾问沉思地盯着我的眼睛,他的嘴角还始终带着一丝笑意。
    然后他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使我很宽诧异:“那么,莫扎特的《魔笛》您肯定
也很觉反感?”
    我还没有提出异议,他就继续说道:“《魔笛》把生活描写成甜美的歌曲,像
歌颂永恒的、神圣的东西那样歌颂我们的感情,虽然我们的感情并不能永久常在,
《魔笛》既不同意克莱斯特先生,也不赞同贝多芬先生,而是宣扬乐观与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怒气冲冲地喊道。“天晓得,您怎么会想起《魔笛》
来的,《魔笛》是我在世界上最喜爱的东西。莫扎特并没有像您那样活到八十二岁,
也没有像您那样在他个人的生活中要求持久、安宁、呆板的尊严!他不曾自命不凡!
他歌唱了他那些神奇的旋律,他穷困潦倒,早早地去世了,不为世人所了解……”
    我透不过气来。我恨不得把千百件事情用十句话说出来,我额头渗出汗来。
    歌德却很亲切地说:“我活了八十二岁,这也许是永远不可原谅的。可是我因
长寿而得到的快乐比您想的要小。我非常渴望持久,这种追求始终使我充实,我始
终害怕死亡,并向它作斗争,这话您说对了。我相信,反对死亡的斗争,绝然地、
执着地要生活下去,这正是推动所有杰出的人物行动和生活的动力。到头来人都不
免一死,这一点,我年轻的朋友,我用八十二岁的一生作了令人信服的证明,这同
譬如我当小学生的时候就夭折一样能令人信服。如果下面这一点能证明我说得不错
的话,我在这里也说一下:在我的秉性中有许多天真的东西,好奇,贪玩,乐于消
磨时光。这不,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到,玩耍总得有个够才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狡黠地像调皮鬼似地微笑着。他的身材变高了,加呆板的姿
态和脸上痉挛的严肃神情消失了。我们周围的空气里回响着音乐,全是歌德的歌,
我清楚地辨认出其中有莫扎特谱曲的《紫罗兰》和舒伯特谱曲的《明月照山谷》。
现在,歌德年轻了,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爽朗地笑起来,一会儿像莫扎特,一会
儿又像舒伯特,像他们的兄弟一样,他胸前的星完全由花草组成,星的中央一棵樱
草花特别鲜艳夺目。
    这老头儿想用这样一种开玩笑的方式逃避我的问题和指控,我觉得不太合适,
我以责备的眼光看着他。于是他向我凑过来,他那变得完全像孩子似的嘴巴贴近我
的耳朵,轻轻对我说:“我的年轻人,你对老歌德也太认真了。对已经去世的老年
人不能这样苛求,否则就会对他们不公平。我们不朽的人不喜欢这样认真,我们爱
玩笑。我的年轻人,你要知道,严肃认真是时间的事情;我要向你透露一点:严肃
认真是由于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而产生的。我也将过高估计时间的价值,正因为如
此,我想活一百岁。而在永仁之中,你要知道,意没有时间的;永恒只是一瞬间,
刚好开一个玩笑。”
    事实L已经不可能跟这个老头儿认真地谈话了, 他快活地、敏捷地手舞足蹈起
来,忽而让他那颗胸前星星中的樱草花像火箭一样射出来,忽而又让它变小,消失
不见。他精神焕发地跳着舞,我却不期而然地想起,这个人至少没有错过学跳舞的
机会。他跳得还真不错。突然,那个蝎子闯进我的脑际,或者与其说是那个蝎子,
还不如说是莫丽,我冲着歌德喊道:“告诉我,莫丽在这里吗?”
    歌德高声笑起来。他走到桌子也,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皮制或天鹅绒做的
贵重小盒,打开盒盖递到我的眼前。我看见,黑色天鹅绒上放着一条小小的女人大
腿,摆得好好的,闪射出淡淡的光彩。这真是一条可爱的腿,膝盖微微弯曲,脚掌
向下伸,纤细的脚趾也伸得很直。
    我伸出手,想把这条小腿拿过来,这条腿太使我喜爱了,可是正当我想用两个
指头拿起它时,这个小玩意儿仿佛动起来了,我突然怀疑起来,这可能就是那条蝎
子。歌德似乎看出我的怀疑,似乎这正是他的目的,他就是要让我进退维谷,看我
这种既渴望得到又害怕不敢拿的矛盾状态。他把那诱人的小蝎子递到我的眼前,看
我跃跃欲试想得到它,又看我怕得直向后退,这似乎让他非常高兴。他用这个可爱
而危险的小东西跟我逗乐时,人又变老了,变得老态龙钟,好像一千岁,一头银丝,
他那干瘪的老脸无声地笑着,带着老年人深邃的幽默独B笑个不止,笑得前仰后合。
    我刚醒来时,把梦全忘掉了,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大约睡了近一个小时,在音
乐和吵闹声中,在酒馆的餐桌上睡觉,这
    种事我一直以为是不可能的。那可爱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给我两三个马克,”她说,“我在那边吃了点东西。”
    我把我的钱包递给她,她拿着钱包走了,很快又回来了。
    一好了,现在我还能跟你一起坐一会儿,然后我就得走,我还有约会。”
    我吃了一惊。“跟谁约会?”我急切地问。
    “跟一位先生,小哈里。他邀请我到奥德昂酒吧去。”
    “噢,我原以为你不会把我一个人扔下的。”
    “加你就该请我。别人已捷足先登了。你这就省了钱呀。你去过奥德昂吗?过
了十二点只有香槟酒。有软椅,有黑人乐队,挺好的一个酒吧。”
    这些我都没有考虑过。
    “啊!”我恳求地说,“让我来请你吧!俄本以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我们
不是成了朋友了吗。让我请你吧,你想卜哪里,我就请你L哪里,我请求你答允。”
    “你这样做当然很好。不过你看,说话要算数,我已经接受了人家的邀请,我
这就要走了。你别赞助了!来,再喝一口,酒瓶里还有酒。你把这杯酒喝完,回家
好好睡一觉。答应我。”
    “不,你要知道,我可不能回家。”
    ‘嗨,你呀,还是那些事!你跟歌德还没有完哪?(此刻我又回忆起梦见歌德
的梦。)你真不能回家的话,那就留在这里吧,这里有客房。要不要我给你要一间?”
    对此我表示满意,我问她在哪儿能再见到她,问她住在哪里。她没有告诉我。
她说,我只要稍许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我能不能做东请你介
    “在哪儿?”
    “时间地点都由你定。”
    “好吧。星期二在弗朗茨斯卡纳老酒家吃晚饭。在二楼。再见!”
    她递过手来跟我握手,我这才注意到,这只手跟她的声音很相配,加么美丽丰
满,灵巧热情。我吻了她的手,她嘲讽似地笑了。
    她转身走的时候又一次回过头来对我说:因为歌德的事,我还要跟你说几句。
你看,歌德的画像使你受不了,你跟他闹了一场,有时我对圣人也这样。”
    “圣人?你是这样的虔诚?”
    “不,可惜我并不虔诚,但是我以前曾一度虔诚过,以后还想再虔诚起来。现
在我可没有时间虔诚。”
    “没有时间?难道虔诚还要时间?”
    “噢,是的。虔诚需要时间,甚至需要更多的东西:不受时间的约束,你既要
真的虔诚,同时又在现实中生活,而且认真地对待现实:时间、金钱、奥德昂酒吧
以及一切的一切。这是不可能的。”
    “我懂了。可是圣人是怎么回事?”
    “你听着,是这样的。有几个圣人我特别喜欢,如斯蒂芬,圣弗朗兹,还有其
他几个。有时,我看见他们的画像,还有救世主的像,都是一些骗人的、歪曲的、
愚蠢的面。路歌德像使你受不了一样,这些圣人的画像也使我受不了。当我看见这
样一个又漂亮又傻气的耶稣基督或圣弗朗兹,看见别人认为这些画既美丽又能给人
以教益启示时,我就感到。真正的耶稣基督受了侮辱。我想,啊,如果他这样俗气
的画像就使人们满足的
    话,他当时的生活,他当时受尽苦难还有什么意思呢?然而
    知道,我心目中的耶稣基督像和圣弗朗兹像也只不过是一幅
    人像,离他们真正的形象还相差甚远,在耶稣基督看来,我心
    目中的耶稣像也显得很蠢,有很多不足,就像我对那些讨厌庸
    俗的复制品的感觉一样。_我跟你说这个、并不是说你对歌德像
    生气发火就是对的,不。你那样并不对。我说这些,只是向
    表明,我能理解你。你们这些学者、艺术家头脑里总装着各种各
    样不寻常的事情,但是你们也跟别人一样是人,我们其他人的头
    脑里也有梦想和戏谑。我已经发现,学识渊博的先生,你给我
    讲你的那一段歌德故事时,有些尴尬,你动了很多脑筋,想办
    法让一个普通姑娘听懂你理想中的东西。可是,我现在要让你
    明白,你其实不必那样费脑筋。我能听懂。好,到此为止!你该
    上床睡觉了!”
    她走了,一位年迈的仆役领我走上三楼,然后才问我有没
    有行李,他听说我没有行李,就叫我预付他称为“睡觉钱”的房
    租。接着,他带我走过一间又旧又陪的楼梯间,进了一间小房
    子,他留下我就走了。房间里有一张单薄的木板床,又短又硬,
    墙上挂着一把剑,一幅加里波的彩色肖像,还有一个协会庆祝
    节日用的已经枯黄的花圈。如果只给一件睡衣,我付的钱就太
    多了、不过,房间里至少还有水,有一块毛巾。我洗了脸,就
    和衣躺到床上,让灯亮着,我这才有时间思考了。现在歌德的
    事儿已经了结。我在梦中见到他,太好了!还有这个奇妙的姑
    娘啊,要是知道她的名字该多好!她是突然闯进我的生活
    的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将我与世隔绝的沉浊的玻璃罩,向我伸
过一只手,一只善良的、俊美的、温暖的手突然又有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事情,我愉
快地、忧虑地或紧张地回想起这些事情。突然,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迈过门槛向我
走来。兴许我又能生活下去了,又能成为一个人了。我的灵魂本已冻僵麻木,现在
又开始呼吸了,鼓起了那无力微小的翅膀。歌德曾到我这里来过。一位姑娘曾叫我
吃饭、喝酒、睡觉,她对我十分友好亲切,嘲笑了我,管我叫促孩子。她----奇妙
的女友----对我讲了圣人的事,她向我表明,我即使那样古怪乖僻,也并不孤独,
并不是病态的异乎寻常的人,并不是没有人理解,我还有知音,有人理解我。我还
能见到她吗?是的,肯定能见到她,她很可信。“说话算数。”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睡了四五个小时。十点多,我醒了,衣服睡得皱巴巴的,
疲惫不堪, 头脑里还想着昨天一些R恶的东西,可另一方面又觉得很清醒,充满了
希望,有很多美好的想法。确回到家里时,一点没有惧怕的感觉,和昨天完全不同。
    在楼梯上,在南洋杉上面,我碰见了“姑母”,我的房东,我很少见到她,不
过她待人和蔼可亲,我很喜欢她。遇见她,我有点难为情;因为裁衣冠不整,睡眼
惺松,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我向她打了个招呼就想走过去。以往,我思想孤单安
静,不要别人管我,她始终很尊重我的这种要求,而今天挡在我和周围人之间的一
层幕布似乎撕碎了,拦在我们2间的栅栏似乎倒塌了。她笑起来,站住不走了。
    “您逛了一个晚上,哈勒尔先生,昨天晚上您根本没上床。您一定累极了。”
    “是的,”我回答说,我也不得不笑起来。“昨天晚上看了些
    闹,我不想扰乱府上的生活方式,就在旅馆里住了一夜。我非常尊重府上的安
静和尊严,有时我在府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您别取笑,哈勒尔先生!”
    “噢,我嘲笑的只是我自己。”
    “正是这一点您不该做。在我家里,您不应感到格格不入。您该生活得随随便
便,舒舒服服。我这里住过一些很值得尊敬的房客,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使者,可是
您比他们谁都安静,很少打搅妨碍我们。现在……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没有反对。我跟她进了客厅,客厅里挂着漂亮的先祖画像,摆着祖辈留下的
家具。房东给我斟上茶,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和蔼的夫人并没有盘问我,我给她
讲了一些我的经历、我的思想,她既注意又不完全认真地听我讲述,聪明的夫人听
男人们的希奇古怪的故事时就露出这样一种混合的表情。我们也谈起她的外甥,她
带我走进旁边一间房子,让我看她外甥最近业余做的产品----一架无线电收音机。
勤劳的年轻人晚上就坐在这里,摆弄安装这样一个机器,他完全沉浸在“无线”这
种思想中,虔诚地拜倒在技术之神的面前,技术之神终于在几千年后发现并非常支
离破碎地描述了每个思想家早就知道、并十分巧妙地利用过的东西。我们谈起这些,
是因为姑母略微有些虔诚,谈论宗教她并不讨厌。我对她说,力量与行动无所不在
无所不能这一思想,古印度人肯定知道,技术只是通过下述途径把这一事实的一小
部分带进公众的意识:技术为声波设计了暂时还极不完善的接收器和发射合。那个
古老学问的精髓即时间的非现实性,迄至今日并没有被技术所注意,但是,最终它
也自然会被“发现”,被心灵手巧的工程师们所掌握。也许人们会很快发现,不仅
现在的、目前发生的事件和图像经常在我们身边流过,就像人们在法兰克福或苏黎
世能听见巴黎和柏林演奏的音乐一样,而且,所有早已发生过的事情都同样被记录
下来,完好地保存着,也许有一天,不管有无导线,有无杂音,我们会听见所罗门
国王和瓦尔特·封·德尔·福格威德①说话的声音。人们会发现,这一切正像今天
刚刚发展起的无线电一样,只能使人逃离自己和自己的目的,使人被消遣和陪费劲
儿的忙碌所织成的越来越密的网所包围。但是,我在讲这些我非常熟悉的事情时,
没有用通常那种愤慨讥嘲的语气,针对时代和技术,而是用开玩笑似的、游戏似的
口吻谈论这些事情,“姑母”笑眯眯地听着,我们就这样大约坐了一个小时,喝茶
聊天。感到十分满意。
    我邀请了黑老鹰酒馆那位美丽而奇特的姑娘在星期二晚上吃饭,我好不容易挨
过了这段时间。星期二终于来临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跟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的关
系对我来说已经重要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我一心想着她一个人,一切希望都寄托在
她身L, 即使我对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恋,我也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跪倒在她的
脚下。 我只要设想,她会失约或者忘记我 的邀请,那么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又会
陷于什么状况;那时世界又变得空无所有,日子又变得那样灰暗,毫无价值,笼罩
在我 周围的将是可怖的宁静,死一样的沉寂,而逃离这无声的地狱的 出路也只有
一条: 刮脸刀。对我来说,在这几天,刮脸刀并没 有变得可爱一点,它一点也没
有失去使人害怕的威力。 这正是 丑恶的东西:我万分害怕在我脖子*开一刀,我
害怕死亡,我 用狂暴的、坚韧不拔的力量反抗死亡,似乎我是世界上最健康的人,
我生活在天堂里。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的状况,我也认识到,正是求生不得、求
死不能这两者之间的无法忍受的矛盾使我觉得那位素不相识的女人,那位黑老鹰酒
馆娇小而漂亮的舞女如此重要。她是我黑暗的“恐惧”这个洞穴的小窗户,一个小
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路。她肯定会教我生活或者教我死亡,她肯
定会用她结实而美丽的手轻轻地触动我僵化的心,使它在生命的触摸下开放出鲜花,
或者分崩离析,成为一片灰烬。她从哪里获得这种力量,她为什么有这种魔力,她
出于什么神秘的原因对我具有这样深刻的意义,对此我无法想象,而且我也觉得无
所谓;我无需知道这些。现在我一点不想知道,一点不想了解,我知道的东西太多
了,我这样痛苦,对我来说,最难忍最刺人的痛苦和羞辱就在这里,就因为我如此
清晰地看到我自己的处境,如此清楚地意识到我的处境。我看见这个家伙,看见荒
原狼这个畜生像一只陷在蛛网里的苍蝇,看见它怎样走向命运的决战,怎样被缠得
紧紧地挂在蛛网里而无力反抗,蜘蛛怎样虎视眈眈准备扑过去一口咬住它,又一只
手怎样在近处出现来搭救它。关于我的痛苦、我的心病、我的着魔、我的神经官能
症的内在联系和原因,我自然可以说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不够理智,这一切的相互
作用是一目了然的。但是,我需要的;我绝望地渴求得到的并不是知识和理解,而
是经历、决定、冲击和飞跃。
    在那些等待约会的日子里,我从未怀疑过我的女朋友会失信,但是到最后一天,
我还是非常激动,忐忑不安;在我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不可耐地期
待夜幕的降临。一方面,这种紧张和烦躁几乎使我忍受不了,但另一方面又给人一
种非常奇妙的舒服感觉:整整一天在充满不安、担心和热烈的期待中来回奔走,设
想晚上怎样相遇,怎样谈话,发生什么事情,为这次约会刮胡子,穿衣服(非常精
心, 穿上新衬衣,戴上新领带,系L新鞋带),这对我这样一个如梦初醒的人,对
我这样一个长期以来心灰意冷、麻木不仁的人说来,真是想象不出的美妙利新鲜。
不管这位聪明而神秘的小姑娘是谁,不管她以何种方式跟我发生这种关系,我都以
为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她来了,奇迹发生了,我居然再次找到了一个同伴,对生活
重又萌发了新的兴趣!重要的是情况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任凭这股引力把我吸过
去,跟着这颗星星走。
    我又见到她了,这真是难忘的一刻!当时,我坐在那家古老而舒适的饭馆的一
张小桌旁,事先我打电话预订了桌子,其实这并没有必要;我把给我的女友买的两
支兰花插在水杯里,仔细看了看菜单。我等了她好一会儿,但我感到她一定会来,
我不再激动了。 她终于来了,在存衣处前站住,她那浅灰色的眼睛 向我没来专注
的、 略带审视的一瞥,跟我打招呼。我不信任地观 察堂馆会怎样对待她。感谢上
帝,他彬彬有礼,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于疏远。他们可早已相识,她叫他爱弥尔。
    我给她兰花, 她很高兴,笑了。“你太好了,哈里。你想送 我一件礼物,是
吧, 而你又不知道该送什么,你不完全清楚;你 可以向我馈赠多么贵重的礼物,
我是否会感到受辱, 于是你就 买了兰花,这只是些花罢了,可是很贵。谢谢你。
不过我要马上 告诉你,我不愿接受你的馈赠。我靠男人生活,可我不想靠你生 活。
噢, 你完全变样了,都认不出你了!前不久你那样难看,好 像刚把你从L吊绳L解
下来似的,现在你又像个人了。对了,你 是否执行了我的命令?”
    “什么命令?”
    “这么健忘?我指的是,你现在会跳弧步舞了吗?你对我说过,你最大的愿望
莫过于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欢的是听我的 话。你记起来了吗?”
    “嗅。是的,而且以后还是这样!我这是真话广
    “然而你还是没有学跳舞?”
    一这能学得那么快吗?只用几天时间就行吗?”
    “当然。弧步舞你用一小时就能学会,波士顿华尔兹舞两天。探戈舞当然要长
一点,不过你用不着学探戈舞。
    “可现在我要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
    “你也许能猜出来。你要能猜出来,我太高兴了。你注意,好好看看我!难道
你没有注意到,有时我的脸像男孩?比如现在广
    不错,我现在仔细观看她的脸,她的话没有错,这是一张男孩脸。我观看了一
分钟,这张脸开始对我说起话来,使我想起我的童年,想起我当时的朋友,他名叫
赫尔曼。有一会儿,她似乎完全变成了赫尔曼。
    “如果你是个男孩,”我惊讶地说道,“那你肯定叫赫尔曼。”
    “谁知道,也许我就是赫尔曼,我只是男扮女装罢了。”她开玩笑似地说。
    “你叫赫尔米娜?”
    我猜中了,她满面春风地点点头,非常高兴。上了汤,我们喝起汤来,她变得
像孩子那样快活。她身上使我喜欢、使我着迷的东西中最美妙最奇特的是,她一会
儿非常严肃,一会儿又能一下子变得非常高兴快活,使人觉得好玩;或者本来兴高
采烈,一下了又能严肃起来,而她自己却一点没有变形走样,举止像一个有才华的
孩子。现在她快乐了一会儿,用狐步舞跟我打趣逗乐,甚至用脚碰我,对饭菜大加
赞赏。她注意到我在穿戴_k花了很多功夫,但对我的外表仍然连连加以指责。
    我问她:“你是怎么搞的,刚才突然变得像个男孩子,使我能猜出你的名字?”
    “噢,这里的秘诀就是你自己。学识渊博的先生,你怎么不理解?我让你喜欢,
使你觉得我重要,这是因为我对你来说好比一面镜子,我身上有点什么东西能给你
回答,能够理解你。本来,所有的人都应该互相成为一面镜子,能互相回答对方的
问题,互相适应。可是,像你这样的怪人太怪了,很容易着魔,以致在别人的眼睛
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看不见有什么事与他们有关。这样一个怪人突然发现一张胜,
这张脸确确实实在看着他,他在这张脸卜又感觉到某种回答和相类似的东西,这时
他当然非常高wl’
    “赫尔米娜,你什么部知道,”我惊奇地喊道。“情况正像你说的那样。可是
你和我又完全不同!你正同我相反;我身上缺的你都有。”
    “这是你的感觉,”她简短地说,“这很好。”
    现在,在她脸上----实际上,我觉得这张脸是一面魔镜----突然掠过一屋严肃
的乌云,满脸露出严肃悲凄的神情,像假面具上那双无珠的空眼睛深不可测。她很
不情愿地、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
    “你别忘记跟我说过的话!你曾经说过,我应该命令你,对你来说服从我的一
切命令是一种快乐。别忘了这一点!你要知道,小哈里,你对我的感觉和我对你的
感觉一样, 你觉得我的脸在向你回答,我身k有什么东西在迎合你的心思,让你信
任。 我对你的感觉也是这样。t次我在黑老鹰酒馆看见你进来时是那样疲惫不堪,
心不在焉。几乎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我马上就感觉到,这个人会听我的话。
他渴望我的命令!这也正是我要做的,于是我跟你搭上了话,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她说得那样严肃, 承受着那样巨大的压力,以致我无法完全跟L她的思路,我
想法安慰她,引开话题。她却只是眉毛一扬,止住我的话,咄咄逼人地看着我,用
冷冷的语调继续说道:“你必须言而有信,孩子,我说你必须说话算数,否则你会
后悔的。你会从我这里得到许多命令,服从这些命令,满怀好意的命令,令人愉快
的命令,你会觉得服从这些命令是一种乐趣。而且最后你还要执行我最后的命令,
哈里。”
    “我会的,”我有点儿没有生意地说,“你给我的最后一个命令是什么广其实
我已经预感到最后是什么命令,天晓得为什么。
    她好像受到一阵霜冻的袭击似的浑身颤抖着。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沉思中苏
醒过来。她的眼睛盯着我。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更阴沉了。
    “我要是明智的话,最好不告诉你这个。可是我这次不想明智了,哈里。这一
次,我想做点完全不明智的事。你注意听好!这件事你会听了又忘,你会为它发笑,
会因它而哭泣。 注意,小东西2我要和你以生死作押来赌博,小兄弟,而且还没有
开始玩,就在你面前公开亮出我的牌。”
    她说这些话时,她的脸多么漂亮,多么与众不同啊!她的眼睛冷静而又明亮,
眼神里浮动着一种先知先觉的悲哀,这眼睛似乎已经忍受过一切想象得到的苦难,
并对此表示过赞同。那嘴巴说话很困难,像有什么残疾,好像一个人被严寒冻僵了
险时说话那样;可是在两片嘴唇之间,在两个嘴角,在很少露出的舌尖的灵活运动
中,却流出甜蜜的诱人的性感,对寻欢作乐的热切要求。在那恬静光滑的前额上被
下一结短短的黑发,从那里,从披着头发的额角上,随着生命的呼吸,那男孩似的
瓷发像波浪似的不时地朝下翻滚,并流露出一种阴阳人似的勉力。我听着她讲话,
心里很害怕,同时又像被麻醉了似地,恍恍惚惚,如醉如痴。
    “你喜欢我,”她接着说,“你喜欢我的原因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冲破了你
的孤独,正好在你要跨进地狱之门时拦住你,使你清醒。可是我对你的要求不止于
此,我要从你那里得到的要多得多。我要让你爱我。不,别打岔,让我说下去!你
很喜欢我,这我感到了,你感谢我,可是你并不爱我。我要使你爱我,这是我的职
业;我能让男人爱我,我就是以此为生的。不过请你注意,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
觉得你是那么迷人可爱。我并不爱你,哈里,正像你不爱我一样。可是我需要你,
正像你需要我一样。你现在需要我,此刻需要我,因为你绝望了,需要猛击一掌,
把你推下水去,让你又活过来。你需要我,好去学会跳舞,学会大笑,学会生活。
我需要你,并不是为了今天,而是为了以后,也是为了重要美好的目的。当你爱上
我时,我就会给你下我最后的命令,你会听从的,这对你我都好。”
    她把水杯里一枝叶脉呈绿色的紫褐色的兰花稍许提了提,低下头凑近兰花凝视
了一会儿。
    “你执行这个命令不会那么容易,但是你会做的。你会完成我最后的命令,你
会杀死我。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要再问我 了。”
    她打住了话头,眼光仍盯着兰花,脸上痛苦和紧张的神色消失了,肌肉也松弛
下来,像绽开的花蕾,渐渐舒展。突然,她的嘴唇露出迷人的微笑,眼睛却仍在痴
呆呆地发愣。过了一会儿,她摇了摇长着男孩似的头发的脑袋,喝了一口水,这才
发现,我们是坐在饭桌边,于是很高兴地大吃大喝起来。
    她这篇令人可怕的演说,我一字一句地听得清清楚楚,甚至她还没有说出她的
最后命令,我就已经猜到了,所以我听到“你会杀死我”时,并没有感到害怕。她
说的一切,我听起来觉得很有说服力,都是命该如此,我接受了,没有反抗;但另
一方面,尽管她说这些话时非常严肃,我还是觉得她说的一切并不完全能实现,并
不百分之百的认真, 我的灵魂中有一部分吸收了她的话,相信了这些话Z我的灵魂
的另一部分得到安慰似地点点头,并获悉,这个如此聪明、健康和稳重的赫尔米娜
也有她的幻想和腰肌状态。她最后一句话还没有出口,这整整一幕就已经蒙上一层
不会实现和毫无效力的薄纱。
    无论如何,我不像赫尔米娜能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那样毫不费力地就跳回到可
能的和现实的世界中来。
    “你说我会杀死你介我问,似乎还在做梦,而她却笑了起来,很有兴味地切地
的鸭肉。
    “当然,”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够了,不谈这个了,现在是吃饭时间。哈
里,请再给我要一点绿生菜!你吃不下饭?我想,所有别人天生就会的事情你都得
好好学一学。连吃饭的乐趣也得学。你瞧,孩子,这是鸭腿,把这亮晶晶的漂亮腿
肉从骨头上剔下来,这简直是一件乐不可支的事,一个人这样做的时候,就会馋涎
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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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坏,
偶尔有点小小的悲哀,我想别人也看不出来。
※ 来源:·听涛站 tingtao.dhs.org·[FROM: 匿名天使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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