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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ue (不要再想你),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3
发信站: 听涛站 (Thu Sep 14 13:02:28 2000), 转信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捷克)米兰·昆德拉
              三、误解的词
    1
    日内瓦是大大小小的喷泉和公园之城,公园的
室外演奏台不时飘来音乐声。这所大学就隐没在树
丛里。弗兰茨刚讲完下午的课,走出大楼,碰上洒水
车正在浇洒草地。他心情极好,正要去见他的情妇。
她的住处离这里只隔了几条街。
    他常常顺便去看她,但只是作为一位朋友,没有
性的要求。如果他们在日内瓦她的画室里做爱,他就
得在一天中奔波于两个女人,即妻子与情人之间。日
内瓦还保留着法国的传统,夫妻得睡一床。几个小时
之内从一张女人的床转到另一张女人的床,他觉得
不论对妻子和情人都是一种耻辱,最终对他也是一
种耻辱。
    他爱这个女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种爱对他
来说如此宝贵,他想在他的生活中为她创造出一块
独立的天地,一片纯净的禁区。外国大学邀他讲学,
现在他全部应允下来。这些还不够满足他新产生的
旅行癖,他又开始以一些代表会和座谈会为借口,作
为他近来不回家的理由。他的女友时间安排很灵活,
可以伴他同赴所有真真假假的演讲活动。在短短的
时间里,他已带她见识了许多欧洲城市和一个美国
城市。
    “十天后你愿去巴勒莫吗?”弗兰茨问。
    “我更喜欢日内瓦。”她回答。正站在画架前
仔细审视一幅作品。
    “你一生怎么能不去看看巴勒莫?”弗兰茨轻轻
地试探道,
    “我见过巴勒莫了。”她说。
    “见过?”他语气中露出嫉妒。
    “一个朋友曾经从那儿给我寄来一张明信片,就
贴在卫生间,你没注意?”
    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本世纪初,那里住
了一位诗人,老得走不动了,只能让他的抄写员扶着
散步。有一天,他的抄写员说:‘先生,看,天上有什
么!那是飞过这座城市的第一架飞机。’可这位诗人
连眼皮都没有抬,说:‘我对它自有想象!’好了,我对
巴勒莫也自有想象。它和其它所有的城市一样,有
同样的旅馆和汽车,而我的画室总是有新的,不同的
种种图像。”
    弗兰茨有些沮丧。他已经慢慢地习惯了把他们
的爱情生活与出国旅行联系起来,说“让我们去巴勒
莫吧”,无疑是向她表示性爱的明确信号;而她说“我
更喜欢日内瓦”,无异于说:他的情人不再爱他。
    他怎么会对她这么摸不透?她从未使他有丝毫
忧虑之理!事实上,她是一个见面不久就采取性主动
的人。他长相很好,学术事业也处于巅峰时期,在专业
座谈会上与学术辩论会上所表现的傲气与锐气使同
事们都害怕,然而他为什么要天天担心情人的离去?
    我猜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弗兰茨的爱情不是他
社会生活的延展,而是相反。爱情只是他乞求对象
怜悯的一种欲望。他自己就象一个被缴了械的战俘,
事先就把对付打击的防卫力量解除了,打击降临时
他也就无所惊奇。所以我说,对弗兰茨而言,爱情意
味着对某种打击的不断期待。
    正当弗兰茨伤心失意的时候,他的情人把笔放
下了,走到另一间房里,拿来一瓶酒,一句话没说便
开了瓶盖倒了两杯。
    他立即感到轻松,还有点好笑。这句“我更喜欢
日内瓦”并不意味着对方拒绝做爱,相反,只是意味
着她厌倦于把做爱与国外城市捆在一起。
    她举起酒杯一干而尽。弗兰茨也喝光了,自然
高兴异常。即便把对方不愿去巴勒莫看成实际上爱
的呼唤,他还是有点担心:他的情人看来执意要突破
他在两人关系中设置的纯洁地带,未能理解他使这
种爱摆脱庸俗的尝试,未能理解他把这种爱与他的
婚姻家庭彻底划清界线的企图。
    禁止自己与画家情妇在日内瓦做爱,实际上是
他娶了另一个女人的自行惩罚。他感到一种背叛的
内疚。与妻子的性生活不值一提,但他与妻子仍睡
在一张床上,半夜里在彼此沉重的呼吸中醒来,吸入
对方身体的气息。真的,他宁愿一个人睡,可结婚的
床仍然是婚姻的象征,我们知道,象征性的东西是神
圣不可侵犯的。
    每当他躺在妻子旁边,便想起情人会想象他与
妻子同床共枕的情景,而每当他想到她,他就感到羞
耻。那就是为什么他总希望与妻子睡觉的床和与情
人做爱的床,在空间上要离得越远越好。
    他的画家情人给她自己倒了另一杯酒,喝光,仍
然一言不发,带着难以揣测的冷漠,慢慢脱掉了短外
套,似乎完全无视弗兰茨的存在。她就象一个当着
全班即兴表演的学生,要让全班相信她独自一个人
在屋子里,没有人看着她。
    她穿着裙子和乳罩站在那里,突然,她(似乎想
起她并非一个人在屋子里)久久地盯着弗兰茨。
    这种眼光使他迷惑,他不能明白其中含义。所有
的情人都是从一开始就无意识地建立起他们的各种
约定,而且互不违反。她刚才盯着他的目光却是约
定之外的东西,与平时做爱时的眼光神态毫无共通
之处,既不是挑逗,也不是调情,纯粹是一种疑惑询
问。问题在于,弗兰茨对它问的什么一无所知。
    她从裙子里退身出来,拉着他的手带向靠墙的
一面大镜子。她没让他的手抽出,以同样的疑问的
眼光久久打量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又看他。
    镜子旁边放着一个套了顶旧圆顶黑礼帽的假发
架子。她弯腰取来帽子,戴在自己头上。镜子里的
形象立即变了:一位身着内衣的女人,一位美貌、茫
然而冷摸的女人戴着一顶极不适当的圆顶礼帽,握
着一位穿着灰色西装和结着领带的男子的手。
    他实在无法理解情人,只得窘迫地笑了笑。她
的脱衣不太象是性挑逗似的额外小把戏,或一次偶
然的双份赏赐。他微微笑着表示理解和赞同。
    他期待情人也对他报以微笑,但她没有,只是拉
着他的手,站在那儿盯着镜子,先看自己,然后看他。
    事儿开始了,又结束了,他这才开始感到那玩笑
(他愉快地想到玩笑本身以及事后的感受都很美妙)
拉的时间太长了。他温和地用两个手指托起礼帽的
帽沿,微笑着从萨宾娜头上取下来,放回到假发架子
上,好象他是在抹掉哪个顽皮孩童涂在圣母玛丽亚
像上的胡子。
    几秒钟过去,她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镜子里的
自己。弗兰茨温情地俯吻她,再次求她十天后与他
一起去巴勒莫。这一次,她明确表示同意。然后,他
走了。
    他又处于极佳心境。被他一生都诅咒为无趣都
市的日内瓦,现在看来也显得漂亮而充满奇遇。他
站在街上,回头看了看那画室宽大的窗户。春末的
天气很热,所有的窗户都加了百叶天篷。他又朝公园
走去,公园的尽头,东正教教堂的金色圆顶朝上竖
立,象两颗镀金的炮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悬挂而没
有马上倒塌下来。一切都是美好的。他接着走下堤
岸,乘公共交通渡船驶向湖的北岸,回家。
    2
    现在就剩萨宾娜自己了。她还是只穿着内衣,回
到镜子前,把礼帽又戴上,久久地看着自己,对自
己多年来只是为了追寻那失去了的一瞬间而感到惊
讶,
    许多年以前,这顶礼帽曾使托马斯拜访她画家
时兴致盎然。他戴上帽子,从大镜子里去看自己,镜
子也象在日内瓦一样是靠着墙的。他想看看自己作
为一个十九世纪的市长是什么摸样。萨宾娜开始脱
衣,他便把帽子戴到她头上。他们都站在镜子面前
(每次她脱衣时他们总是站在镜子面前),看着他们
自己。她脱掉了内衣,头上仍然戴着帽子,在这一瞬
间,她意识到他们俩都被镜子中所看到的情景激动
了。
    什么能使他们如此激动?几分钟前她也戴着帽
子,看起来只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激动与玩笑真的
只是一步之差吗?
    是的。他们通过镜子互相观看,最初几秒钟看
到的只是一种笑剧场面,突然,笑剧被一种激动所覆  盖:圆顶礼帽不再意味着玩笑,
而是意昧着强暴,强
暴萨宾娜,强暴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她看到自
已赤裸的双腿以及从薄薄短裤里隐约透出的阴毛三
角区。女式内裤增添了她女性的腿力,可硬梆梆的
男子礼帽对她的女性魅力给以否决,亵渎,以及嘲
弄。托马斯穿戴整齐地站在身边,这一事实意昧着
他们俩所看到的已远非某种纯净的玩笑(如果一直
是玩笑,他后来也会不得不脱衣、戴帽什么的);而是
一种耻辱。她不但没有唾弃它,反而自豪地挑逗它,
把它玩味个够,玩味它的全部价值,好象服从自己的
意志去接受公开的强奸。突然,她不耐久等,把托马
斯拖倒在地板上,不顾帽子滚到桌下,两人在镜子跟
前的地毯上翻滚起来。
    让我们回到礼帽上来吧!
    首先,这是一个模糊的记忆,通向被遗忘了的祖
父,那位十九世纪波赫明小城市的市长。
    第二,这是她父亲的纪念物。埋葬了父亲后,她
哥占居了父母的全部财产,她拒绝不顾廉耻去捍卫
一己之权利,便嘲讽地宣称她愿意要这顶礼帽作为
唯一的遗产。
    第三,这是她与托马斯多次性爱游戏中的一个
道具。
    第四,这是她有意精心培养的独创精神的一个
标志。她移居时没带多少东西,而带了这又笨又不实
用的东西,意昧着她放弃了其它更多实用的东西。
    第五,现在她住在国外,这顶帽子成了一件伤感
物。她去苏黎世见托马斯,就带着这顶帽子,打开旅
馆房门时头上也正戴着它。可有些她没有预料到的
事发生了:这顶帽子不再新鲜有趣和刺激性欲,仅仅
变成了一座往昔时光的纪念碑。他们俩都感动了。他
们象是第一次做爱,不是一种猥亵的性游戏。这
次见面也不是他们性交往的一种继续,不能象以面
那样每次都有机会想出一些新的小小淫乱。这次会
见是一种时间的回复,是他们共同历史的赞歌,是那
远远一去不可回的没有伤感的过去的伤感总结。
    这顶礼帽是萨宾娜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一
次又一次地重现,每次都有不同的意义,而所有的意
义都象水通过河床一样从帽子上消失了。我们也许
能称它为赫拉克利特河床(“你不能两次走入同一条
河流”):这顶帽子是一条河床,每一次萨宾娜走过都
看到另一条河流,语义的河流:每一次,同一事物
都展示出新的含义,尽管原有意义会与之反响共鸣
(象回声,象回声的反复激荡),与新的含义混为一
体。每一次新的经验都会产生共鸣,增添着浑然回
声的和谐。托马斯与萨宾娜在苏黎世的旅馆里被这
顶帽子的出现所感动,做爱时几乎含着热泪,其原因
就是这黑色的精灵不仅仅是他们性爱游戏的遗存,
而且是一种纪念物,使他们想起萨宾娜的父亲,还有
她那位生活在没有飞机与汽车时代的祖父。
    现在,我们站在这个角度,也许比较能理解萨宾
娜与弗兰茨之间的那道深渊了:他热切地听了她的
故事,而她也热切地听了他的故事。但是,尽管他们
都明白对方言词的逻辑意义,但不能听到从它们身
上淌过的语义之河的窃窃细语。
    所以,当她戴着这顶礼帽出现在他面前,弗兰茨
感到不舒服,好象什么人用他不懂的语言在对他讲
话;既不是猥亵,也不是伤感,仅仅是一种不能理解
的手势。他不舒服是因为它太缺乏含义。
    人们还很年轻的时候,生命的乐章刚刚开始,他
们可以一起来谱写它,互相交换动机(象托马斯与萨
宾娜相互交换礼帽的动机),但是,如果他们相见时
年岁大了,象萨宾娜与弗兰茨那样,生命的乐章多少
业已完成,每一个动机,每一件物体,每一句话,互相
都有所不一样了。
    如果我把萨宾娜与弗兰茨的谈话记下来,可以
编出一本厚厚的有关他们误解的词汇录。算了,就
编本小小的词典,也就够了。
    5
  误解小辞典
  [女人]
    萨宾娜并没有选择一个作女人的命运。我们所
没有选择的东西,我们既不能认为是自己的功劳,也
不是自己的过错。萨宾娜相信她不得不采取正确的
态度来对待非已所择的命运。在她看来,反抗自己
生为女人是愚蠢的,骄傲于自己生为女人亦然。
    他们初交时,弗兰茨以一种奇怪的强调性口吻
宣称:“萨宾娜,你是个女人。”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
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一本正经地强调这众所
周知的事实。只到近来,她才明白了“女人”这个词
的含义,明白了他何以作那么不同寻常的强调。在
他眼中,女人不仅意味着人类两性之一,这个词代表
着一种价值。并非任何妇女都堪称为女人。
    在弗兰茨眼中,如果萨宾娜是一个女人,他妻子
克劳迪又是什么呢?二十多年前,结识克劳迪几个月
之后,她威胁他说,如果他抛弃她,她便自杀。弗兰
茨被她的威胁迷惑了。他并不是特别喜欢克劳迪,但
被对方的爱蒙骗了。他感到自己配不上这么伟大的爱,
感到自己欠了她一个深深的鞠躬。
    他回报鞠躬如此之深竟是娶了她。尽管
克劳迪再未重视过那种伴以自杀威胁之词的热烈情
感,而他的心中却记忆长存,思虑常驻:决不能伤害
她,得永远尊敬她内在的女人。
    这是一个有趣的公式:不是“尊敬克劳
迪”,而是“尊敬克劳迪内在的女人”。
    如果克劳迪本人便是女人,那么谁是他
必须永远尊敬的那个隐藏在她身内的女人呢?也许
是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
    不。是他的母亲。他决不会想到说,他尊敬他
母亲身内的女人。他崇拜母亲,不是母亲身内的什
么女人。他的母亲与柏拉图理想中的女人是一回事,
全然一致。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被弗兰茨的父亲抛弃,突然
发现自己很孤单。孩子怀疑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了,
可母亲怕使他不安,用温和而无关紧要的话掩盖了
这一幕。父亲走的那一天,弗兰茨和母亲一起进城
去。离家时,他发现母亲的鞋子不相称,犹豫不决,
想指出她的错误,又怕伤害她。在他与母亲一起在  城里走的两个钟头,他的眼睛没有
离开过她的脚。这
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难受意味着什么。
  [忠诚与背叛]
    从孩提时代到陪伴她走向墓地,他始终爱她。记
忆中的爱也是连绵不绝。这使他感到忠诚在种种美
德中应占最高地位:忠诚使众多生命连为一体,否则
它们将分裂成千万个瞬间的印痕。
    弗兰茨常跟萨宾娜谈起他母亲,也许他有一种
无意识的用心:估摸着萨宾娜会被他忠诚的品行历
迷住,那样,他便赢得了她。
    他不知道,更能迷住萨宾娜的不是忠诚而是背
叛。“忠诚”这个词使她想起她父亲,一个小镇上的清
教徒。连星期天,他都在画布上描画森林里的落日与
花瓶中的玫瑰。多亏了他,她从小便开始画画了。十
四岁那年,她爱上了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父亲
吓坏了,一年没敢让她独自出门。有一天,他又拿毕
加索的复制品给她看,取笑那些画。她不能与她十
四岁的同学恋爱,至少是可以爱上立体派的。她完
成学业,满心欢快地去了布拉格,感到自己终于能背
叛家庭了。
    背叛。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
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最为可恨的一种。
可什么是背叛呢?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
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萨宾娜看不出什么比
进入未知状态更奇妙诱人的了。
    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但不能象毕加索那样画
画。这正是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被规定独尊的时
代,是成批制作共产主义政治家们肖像的时代,她要
背叛父亲的愿望总不能如愿以偿:这种共产主义只
不过是另一个父亲罢了。这位父亲同样严格地限制
她,同样禁止她的爱(清教徒时代)以及她的毕加索。
如果说她终于与一位二流演员结了婚,只是因为那
人有着怪汉子的名声,同样不为两种父亲所接受。
    随后,母亲去世了。就在她参加葬礼返回布拉
格之后,她接到了父亲因悲伤而自杀的电报。
    她突然感到良心的痛苦:那位画花瓶玫瑰和憎
恶毕加索的父亲真是那么可怕吗?担心自己十四岁
的女儿会未婚怀孕回家真是那么值得斥责吗?失去
妻子便无法再生活下去真是那么可笑吗?
    她又一次渴望背叛:背叛自己的背叛。她向丈夫
宣布,她要离开他。(她现在与其把他看成一个怪人
不如说把他看作于今不能自投的醉鬼。)
    但是,如果我们背叛乙,是为了我们曾经背叛了
的甲,那倒不一定意味着我们抚慰了甲。一个离了婚
的画家,其生活与她背叛了的父母的生活丝毫不相
似。第一次的背叛不可弥补,它唤来的只是后面一
连串背叛的连锁反应,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们离最
初的反叛越来越远。
  [音乐]
    对弗兰茨来说,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
于酒神狄俄尼索斯之类的艺术。没有谁真正沉醉于
一本小说或一幅画,但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贝多芬
的第九交响乐、巴脱克的钢琴二重奏鸣曲、打击乐以
及“硬壳虫”乐队的白色唱片集呢?弗兰茨对古典
音乐和流行音乐无所区分,认为这种区分实在过时
而虚假。他象爱莫扎特一样爱摇滚乐。
    他认为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他从孤独、内
省以及图书馆的尘埃中解放了出来,打开了他身体
的大门,让他的灵魂走人世间,获得友谊。他爱跳
舞,遗憾萨宾娜没有他那样的热情。
    他们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时听到附近喇叭里
传出轰轰的音乐并伴有重重的打击声响。
    “真是恶性循环,”萨宾娜说,“音乐越放越响,人
翻会变成聋子。因为他们变聋,音乐声才不得不更
响。”
    “你不喜欢音乐吗?”弗兰茨问。
    “不喜欢。”她又补充,“不过在一个不同的时代
里……”她想着巴赫的时代,那时的音乐就象玫瑰盛
开在雪原般的无边无际的寂静之上。
    从童年起她开始追求音乐,就领受着噪音妨碍。
    在美术学院那几年,学生们整个暑假都要求在青年
港地度过。他们住在一色的屋子里,一起去钢厂建
锻工地劳动,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乐从早上五点
直吼到晚上九点。尽管乐曲是欢快的,但她感到
好象是哭嚎。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即使躲进公
共厕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声音象
一群猎狗一直骚挠着她的安宁。
    那时她想,只有在那里才有这样专横的音乐统
治。到了国外,她才发现把音乐变为噪音是一个必
经的过程,人类由此而进入了完全丑陋的历史阶段。
完全丑陋的到来,首先表现在无所不在的听觉丑陋:
汽车,摩托,电吉他,电钻,高音喇叭,汽笛……而无
所不在的视觉丑陋将接踵而至。
    饭后,他们上楼去自己房里做爱。弗兰茨入睡
时思维已开始失去了连贯性,回想起吃饭时噪杂的
音乐声,对自己说:“噪音可有个好处,淹没了词语。”
他突然意识到他一生什么也没有干,只是谈话,写
作,讲课,编句子,找出公式然后修正它们,到头来
呢,文字全不准确,意思皆被淹没,内容统统丧失,它
们变成了废话,废料,灰尘,砂石,在他的大脑里反复
徘徊,在他的头颅里分崩离析,它们成了他的失眠
症,他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胧胧却全心全
意期待着的是没有任何束缚的音乐,是一种绝对的
声音。它包容着一切愉悦与欢乐,它是超强音,是窗  户发出的格格震荡,将一劳永逸
地吞没他的痛苦,无
聊,以及空洞的词语。音乐是对句子的否定,是一种
反词语!他期望与萨宾娜久久地拥抱,不再说一句
话,不再讲一个宇,让这音乐的狂欢之雷与他的性高
潮吻合在一点。然后,幻想中的极乐喧嚣终于象催
眠曲一样,使他睡着了。
  [光明与黑暗]
    对萨宾娜来说,生活就意昧着观看。观看被两
条界线局限着,一种是强光,使人看不见,另一种是
彻底的黑暗。也许这就是萨宾娜厌恶一切极端主义
的原因。极端主义意味着生命范围的边界。不论艺
术上或政治上的极端主义激情,是一种掩盖着的找
死的渴望。
    在弗兰茨那里,“光明”不会与某张日暖风和的
风景画相联系,而会使他想起光源本身:太阳,灯泡,
聚光灯。弗兰茨的联想总是一些熟悉的比喻,如:正
直的太阳,理智的光辉,等等。
    黑暗如同光明一样地吸引他。这些天来,他知
道做爱前关掉灯委实可笑,总是留一盏小灯照着床。
然而,他深入萨宾娜的那一刻,却合上了眼睛,渗透
了全身的快乐呼唤着黑暗。黑暗是纯净的,完美的,
没有思想,没有梦幻;这种黑暗无止无尽,无边无际;
这种黑暗就是我们各人自身带来的无限。(是的,
如果你要寻找无限,只要合上你的眼睛!)
    在他全身浸透快乐的一脚间,弗兰茨自己崩溃
了,融化在黑暗的无限之中。自己变成了无限。一
个人在他内在的黑暗中长得越大,他的外在形态就
变得越小。一个闭着眼睛的人,便是一个受到毁伤的
人。萨宾娜发现弗兰茨的模样乏味无趣,也闭上眼
避免去看他。但是对她来说,黑暗并不意昧着无限,
却意味着观看事物时的不满,被看事物的否定,以及
拒绝观看。
    4
    萨宾娜有一次让自己参加了移民朋友的聚会。
象往常一样,他们又在反复推敲他们应该或不应该
拿起武器去反苏。身处安全的移民生活中,他们自
然显得乐意战斗。萨宾娜说:“你们为什么不回去
打仗呢?”
    话说得不合时宜。一位烫着灰色卷发的男人,用
长长的食指指着她:“这可不是说话的样子。你们都
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你也是。反对共产党当局你
做了什么?你做的也只是画画儿……”
    在萨宾娜的国家里,评价和检查老百姓司空见
惯己成原则,本身就是无休无止的社会活动。如果
某个画家要办个展览,一位普通公民要领取去国外
海滩旅行的签证,或一个足球运动员要参加国家队,
那么马上可以收集到一大批推荐信或报告(从门房、
同事、警察、地方党组织以及有关工会那里来的),由
专门的官员将此综合,补充,总结。这些报告与美术
才华、踢球技巧、或需要咸腥海洋空气的疾病毫无关
系,它们只说明一个问题:“公民的政治情况”。(用另
一句话说就是,这位公民说过什么,想过什么,行为
如何,在五一游行集会中表现如何。)每一件事(一
天天的生存,工作中的升迁,度假)都有赖于这种评
价过程的结果,因此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要为国连
队踢球,或是否获准展览作品,是否去海滩度假),都
必须蹈规蹈矩努力表现以取得优良的评价。
    这就是萨宾娜听到灰头发男人讲话时所想到
的。他不关心他的同胞们是否足球运动员或画家(在
这一群移民中,没有一个捷克人对萨宾娜的作品表
示过任何兴趣);只关心他们是否反对共产主义,积
极地或消极地?真正实在地或是表面地?从一开始就
反还是从移居国外以后?
    她是一个画家,曾经细心留意并记住了那些对
调查别人满有热情的布拉格人的生理特征。他们都
有比中指稍长一些的食指,并且爱用它去指那些偶
然与他们谈谈话的人。事实上,直到1968年,统治了
这个国家十四年的总统诺沃提尼,正是曾经掀动着
与其酷似的这种理发店里做出来的波浪灰发,用最
长的食指指向中欧所有的居民。
    这位尊贵显眼的移民不曾看过萨宾娜的画,从
画家嘴里听说他象诺沃提尼,脸变得绯红,白一阵,
又红一阵,最后转为惨白。他想说什么,什么也没说
出来,只得沉默。直到萨宾娜站起来离开,大家也都
沉默着。
    这使她很不高兴。走到街上,她问自己为什么
要费那么多心思与捷克人保持接触。她与他们有什
么关系?是地域吗?如果问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祖国
的名字在他们心目中将引起何种联想,各人头脑闪
现的国土状貌肯定迥异,整一的可能势必勾销。
    那么是文化吗?可什么是文化?音乐吗?德沃夏
克和雅那切克吗?是的。但如果一个捷克人没有
音乐感受又怎么办?这样,做捷克人的实质意义便烟
消雾逝。
    那么是伟人吗?是胡斯?刚才房子里的人都没
有读过他的一页书。他们能理解的事只是那火焰,他
被烧死在火刑柱上时那光辉的火焰,那光荣的灰烬。
于是,对于他们来说,身为捷克人的实质意义除了灰
烬,再没有什么。唯一能使他们聚合在一起的东西,
便是他们的失败与他们的相互指责。
    她走得很快,与那些移民分裂的想法更使她不
安。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毕竟还有另一些捷克
人,与那有长长食指的人完全不一样。何况她那段
小议论后的难堪沉默,也没有表明他们都反对她。没
有,他们也许是被这突然的愤怒搞昏了头,没有理解
他们都是受制于移民生活的人。那么为什么她不原
谅他们?为什么不把他们都看成可怜的被抛弃了的
上帝之造物?
    我们知道为什么。她背叛了她的父亲,生活便
向她敞开了背叛的漫漫长途。每一个吸引她的背叛
是罪恶也是胜利。她不愿意遵守秩序;她拒绝服从  秩序——拒绝永远和同样的人在一
起讲同样的话!
这就是她被自己的不公平所困扰的原因。但这并非
心情不悦,恰恰相反,萨宾娜的印象中,这是一次胜
利,有看不见的人还在为她热烈鼓掌。
    自我陶醉一瞬间滑向极度痛苦:漫漫长途总有
尽头!迟早她不得不结束自己的背叛!迟早她不得
不结束她自己!
    这正是晚上,她匆忙穿过火车站,一列去阿姆斯
特丹的火车进站了。她上了车,在乘警友好的指引
下,打开包厢的门,发现弗兰茨坐在卧铺上。他站起
来迎接她,她伸出双臂抱任了他,吻得他透不过气
来。
    她象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般的
欲望,想告诉他,别赶我走,抱紧我,把我当你的玩
物,你的奴隶,猛烈地玩弄我吧!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从对方的拥抱中松脱出来,只说了一句话:
“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高兴呀。”这是她的
天性允许她作的最多的表示了。
    5
误解小辞典(继续)
  [游行]
    游行对意大利和法国人来说很容易。他们被父
母逼着去教堂时,便以参加党派作为报复(共产党,
毛泽东党,托洛茨基党等等)。然而萨宾娜的父亲两
头都不误,开始送她去教堂,而后又逼她参加共青团
会议。他担心女儿游离组织之外将有所不测。
    她参加强制性的游行,总是合不上大家的步伐,
身后的女孩老对她叫,或者有意踩她的脚后跟。唱
歌时,她从来就不知道歌词,只是把嘴巴张张合合,
于是遭到其他女孩子的注意和告发。从小,她就恨
游行。
    弗兰茨曾就读巴黎,天资不凡,二十岁那年就确
定了学者生涯。从二十岁起,他便知道自己一生将
会被局限在大学办公室、一两所图书馆,或两三个演
讲厅里。想到这种生活将把他窒息,他总是期望着
走出自己的生活圈子,象从屋里走向大街。
    住在巴黎期间,他参加了每一次可能的游行示
威,去庆祝什么,要求什么,或抗议什么,去露天里和
人们呆在一起。游行的队伍直抵圣耶门大街或从共
和广场到巴士底,使他神魂颠倒。他把行进和呼喊
看成欧洲以及欧洲史的形象。欧洲就是伟大的进军,
从革命到革命,从斗争到斗争,永远向前。
    换一种方式说:弗兰茨感到他的书本生活不真
实,他渴望真实的生活,渴望与人们交往,肩并肩地
步行,渴望他们的呼叫。他从没有想过他所认为的
不真实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办公室或图书室里辛劳)
事实上正是他的真实生活,而他想象为真实的游行
不是别的,只是戏院,舞场,狂欢——用另一句话来
说,是一个梦。
    萨宾娜读书时住在宿舍里。五一节,所有的学
生大清早都得报到参加游行,学生干部们清梳大楼
以保无人漏掉。萨宾娜躲进电梯间,直到大楼都走
空很久了,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间。这里比她记忆里
的任何地方都安静,唯一的声音是远处游行音乐的
回响。她仿佛正躲在一个小棚屋里避难,只能听到
一个敌对世界的海涛喧嚣。
    移居一两年后,她偶尔去巴黎参加祖国被入侵
的周年纪念。抗议游行当然在计划之列,她当然也
被卷了进去。年轻的法国人高高举起拳头,喊着谴
责社会帝国主义的口号。她喜欢这些口号,但使她
惊奇的是,她发现自己不能够跟着他们一起喊。她
只坚持了几分钟便离开了游行队伍。
    她向法国朋友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很惊讶。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同意反对对你们国家的占领?”
    她本来想告诉他们,在共产党当局和法西斯主义的
后面,在所有占领与入侵的后面,潜在着更本质更普
遍的邪恶,这邪恶的形象就是人们举着拳头,众口一
声地喊着同样的口号的齐步游行。但她知道自己永
远也没法使别人明白这些,便尴尴尬尬地改变了话
题。
  [纽约的美]
    弗兰茨与萨宾娜在纽约街上一定就是几个小
时。每走一步都有新鲜的景观,如同他们是循着一条
山林小道前行,沿途景色都令人惊叹不已:一位年轻
人跪在人行道中祈祷;几步之外是一位漂亮的黑人
妇女靠着一棵树;一位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横过马路
时指挥着一支无形的乐队;一个喷泉在喷水而一群
建筑工人坐在喷泉边上吃午饭;一些奇怪的铁梯
上上下下爬满建筑还配有丑陋的红栏杆,丑到极致
也就显得美妙;再走过去,是一座巨大的玻璃墙面的
摩天大楼,后面又是比肩而立的一座,楼顶带有小型
的阿拉伯式游乐厅,有塔楼,游廊,还有镀金圆柱。
她想起了自己的画。也是一些极不调和的东西
混在一起:钢厂的建设工地上添了一盏煤油灯;一盏
带着彩画玻璃灯罩的旧式灯破成了细细的碎片,撒
落在荒凉的沼泽地。
    弗兰茨说,“欧洲人意识中的美总带有预先规定
的尺度,我们总是有一种审美的目的和一个长远计
划。就是这个东西,使西方人花了几十年去修建哥
特式大教堂或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广场。纽约的美
呢,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础上。它没有目的,不需要
人的设计,就象石笋状溶洞。它那些丑陋形式是偶
然产生的,没有设计的。在这样不可思议的外围环
境中,它们突然闪耀出奇异的诗意。”
    萨宾娜说:“没有目的的美。说得对。换一种说
法,可以是‘错误的美’。世界上的美整个儿消失以
前,美还会依赖着失误而存在一阵子。‘错误的美’
——这是美的历史上最后一个阶段。”
    她回想起自己第一幅成熟的作品,它的产生也
是由于错误地滴了一滴红颜料。是的,她的作品都基
于“错误的美”,纽约是她作品的神秘而可靠的祖国。
    弗兰茨说:“也许人们设计出来的美过于严格和
冷静,纽约无目的美比它要丰富多变,但这不是我们
欧洲人的美,是一个异己陌生的世界。”
    他们最终谈拢了吗?
    没有,看法仍然迥异。萨宾娜被纽约美的异生
品格所深深吸引,而弗兰茨觉得这种美新奇却可怕,
他眷眷地思念起欧洲来。
  [萨宾娜的国家]
    萨宾娜理解弗兰茨对美国的乏味感。他是欧洲
的化身:母亲是维也纳人,父亲是法国人,而他自己
是瑞士人。
    弗兰茨极其羡慕萨宾娜的国家。无论什么时候,
她谈起自己以及国内来的朋友,弗兰茨听到“监狱”、
“迫害”、“敌方坦克”“移民”、“宣传品”、“禁
书”、“非法展览”这类名词,就油然生出一种羡慕加
向往的复杂好奇感。
    他对萨宾娜承认:“有个哲学家曾在文章里说我
著作中一切论点都是无法验证的推测,称我为‘冒牌
的苏格拉底’,我当时感到莫大的侮辱,狠狠发了一
通火。现在一想,这可笑的插曲也算是我经历中最
大的打击!是我一生中戏剧性的种种可能的顶峰!我
们俩,你和我,生活在不同的两维,你进入我的生活,
就象格列佛进入了小人国的领地。”
    萨宾娜给以反驳,她说打击、悲剧以及戏剧性事
件不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内在的价值,不值得尊敬
和羡慕。真正值得羡慕的是弗兰茨的工作以及他能
平静安宁地献身于此。
    弗兰茨摇摇头:“一个社会富裕了,人们就不必
双手劳作,可以投身精神活动。我们有越来越多的
大学和越来越多的学生。学生们要拿学位,就得写
一写学位论文。既然论文能写天下万物,论文题目便
是无限。那些写满宇的稿纸车载斗量,堆在比墓地
更可悲的档案库里。即使在万灵节,也没有人去光
顾他们。文化正在死去,死于过剩的生产中,文字的
浩瀚堆积中,数量的疯狂增长中。’这就是贵国的一
本禁书比我们大学中滔滔万卷宏论意义大得无比的
原因。”
    从这种精神出发,我们才能理解弗兰茨对革命
的软弱性。他最开始同情古巴,然后同情中国,被这
些国家的残酷吓坏了后,只得叹口气,沉入文字的海
洋,沉入没有分量亦远离生活的词句。他成了日内
瓦的一名教授(那里没有示威游行),在一连串的克
制中(无女人亦无游行的孤独),他发表了好些学术
专著,都获得了可观的赞扬。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了
萨宾娜。她是个新的发现。她来自一片土地,那里
革命的幻觉早已退色,但革命中他最崇拜的东西还
存留着:广阔的生活,冒险的生涯,敢作敢为,还有死
的危险。他把她祖国的悲剧加在她身上,发现她显
得更加美丽。
   糟糕的是萨宾娜对这出悲剧并不喜爱。“监狱”、
“迫害”、“禁书”、“占领”、“坦克”一类词
是丑陋的,没有丝毫浪漫气息。唯一使她感觉甜美
引起思乡之情的词,是“墓地”。
  [墓地]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
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碑隐没在万绿丛
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
魂都在孩子们的晚会上舞蹈。是的,孩子们的舞会。
死魂都象孩子一样纯洁。无论现实生活如何残酷,即
便在战争年月,在希特勒时期,在斯大林时期,在所
有被占领的时期,和平总是统治着墓地。她感到心
绪低落的时候,便坐上汽车远离布拉格,去她如此喜
爱的某个乡间墓地走走。在蓝色群山的背景下,它
们如摇篮曲一般美丽。
    对弗兰茨来说,墓地只是一堆丑陋的石块与尸
骨。
    6
    “我从不开车,车祸吓死人!就算没把你撞死,
也让你留个终身标记!”正说着,雕刻家本能地抓住
了自己的手指头,那指头有一天在他雕刻本版时差
点给削掉了,现在还留在手上也算个奇迹。
    “你说什么?”克劳迪今天状态最佳,沙
哑着声音问,“我有一回碰上了严重车祸,我就没把
命丢掉。再说,没有比住医院更有味的啦!我根本睡
不着,只是读呀读的,日日夜夜。”
    他们都惊奇地看着她,更使她其乐融融。弗兰
茨感到一种既讨厌(他知道那场车祸后妻子曾极度
消沉又抱怨个没完)又佩服(她总是有能力把每一件
经历过的事说得有声有色)的复杂情绪。
    “就是在那里,我开始把书分成白天的书和晚上
的书,”她继续说,“真的,有些书是要白天读的,有些
书只能晚上读。”
    现在,所有的人都又惊奇又崇拜地看着她。所
有的人,只除了雕刻家还握着自己的指头,皱着眉头
回想车祸。
    克劳迪转身问他:“司汤达的书你会归进哪一
类?”
    雕刻家没有听清问题,不舒服地耸耸肩。旁边
一位文艺批评家说,他认为司汤达的书该白天读。
    克劳迪摇了摇头,嘶哑着喉音说:“不,不,你错
了,你错啦!司汤达是一位夜晚作家嘛!”
    弗兰茨置身这场白天夜晚的艺术之争,却不安
地盼着萨宾娜到来。他们花了很多天的时间考虑她
该不该接受参加这次鸡尾酒宴的邀请。宴会是
克劳迪准备的,招待曾经在她私人画廊展出过作
品的画家雕刻家们。萨宾娜遇见弗兰茨以后,总是回
避他的妻子。他们又怕被发觉,于是得出结论,认为
她来的话反而自然些,少些嫌疑。
    他一边偷偷地朝门厅打望,一边听到了他十八
岁的女儿的声音。女儿安娜在房子的另一
端。他告退了妻子主持的这一圈,挤到女儿主持的
那一伙中去。他们有的坐,有的站,安娜则盘腿坐
地。弗兰茨知道,他妻子肯定也会转移到那边地毯
上去的。有客人的时候坐在地毯上,这一姿态表明
爽直,不拘礼节,政治自由,殷情好客,还体现一种巴
黎人的生活方式。克劳迪坐在地毯上的那热情劲儿
使弗兰茨担起心来,她去买香烟会不会也坐在铺子
的地上?
    安娜坐在一个男人的脚上,问他:“阿伦,你最近
在干什么?”
    阿伦如此天真诚恳,努力给这位画廊主的女儿
一个认真回答,开始向她解释自己的新探讨——把
摄影与油画结合起来。但他还没讲完三句话,安娜
便开始吹起小调来。画家还在慢慢说,注意力高度
集中以至于尚未听到口哨。
    弗兰茨耳语:“你能告诉我体为什么要吹口哨
吗?”
    她大声说:“我不喜欢人们谈政治。”
    他们这一圈确实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讨论即将开
始的法国大选。自觉有责任引导活动的安娜,问那
两个人是否打算去罗西尼歌剧院,一个意大利歌舞
团下周将在日内瓦演出。与此同时,画家阿伦却沉
入他绘画新探求中越来越庞大的细节。弗兰茨为自
己的女儿感到羞耻,为了让她安分点,他宣称安娜每
次看歌剧都索然无趣牢骚满腹。
    “你混!”安娜坐着给了他肚子上一拳。“那个男
高音明星太俊了,太俊啦!我看过他两次,我已经爱
上他了。”
    女儿太象她母亲,这使弗兰茨无法原谅。她为
什么不象他?但他毫无办法,她就是不象他。很多次
他听到她母亲也宣布爱上了这个或那个画家,歌手,
作家,政治家,有一次甚至爱上了一位自行车赛手。
当然,这只是鸡尾酒宴上的闲话趣谈,但他总是忍不
住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她说起他来也如出一辙,还有
自杀的威胁之词。
    正在这时,萨宾娜进来了。安娜继续谈着罗西尼时,
克劳迪走了过去。弗兰茨把注意力投向那两
个女人的谈话。几句寒喧客套之后,克劳迪捻着萨宾
娜脖子上的陶瓷垂饰大声说:“这是什么?多丑啊!”
    弗兰茨深深一惊。妻子的话不意味着挑斗,接
下去的沙哑的大笑立刻表明,克劳迪否定这垂饰但
并不希望危害她与萨宾娜的友谊。但她通常不会这
么说的。
    “我自己做的。”萨宾娜说。
    “这垂饰真丑,真的!”克劳迪高声地重复,“你不
该戴它。”
    弗兰茨知道妻子并不在意垂饰的丑与美,一件
东西她愿意说丑就丑,愿意说美就美。她朋友戴的
垂饰预定就是美的,即使她发现的确很丑,也不会
说。长久以来,欧欧拍拍已成为她的第二天性。
    那么为什么她决定说萨宾娜自己做的垂饰丑
呢?
    弗兰茨突然明白无误地找到了答案:克劳迪声
称萨宾娜的垂饰丑是因为她有本钱这么说。
    或者更准确些说:她这么说是要让人们明白,她
有本钱说萨宾娜的垂饰丑。
    萨宾娜去年的画展不怎么成功,所以克劳迪并
不特别重视萨宾娜的光顾。然而,萨宾娜却有种种
理由重视克劳迪的画廊,只是她的行为尚未证实这
一点。
    是的,弗兰茨看清了:克劳迪抓住有利场合向萨
宾娜(以及其他人)表明,她们两人之间的真正力量
均势到底如何。
    7
  误解小词典(续完)
  [阿姆斯特丹的古老教堂]
    街道的这一边是鳞次相比的房屋,第一楼的橱
窗后面,所有的妓女都有一间小屋与舒适豪华的夹
垫大搞,她们只穿了乳罩和短裤衩,挨近玻璃窗坐
着,看上去象讨厌的猫。
    街道的另一边是建于十四世纪的巨大哥特式大
教堂。
    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尿
的臭气,象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国。
    老教堂里面,所有残留的哥特式风格只有又高
又光的白墙,还有柱子、拱顶和窗户。墙上没有一幅
图画,其它地方也没见雕塑。教堂象体育馆一样空
旷,只有正中心的地方,疏疏地放置了几排给牧师们
坐的椅子,围着一堵可供教长站立的小墩墙。椅子
后面是为那些有钱的自由民而设置的木头小厢房以
及栅栏。
    看来,椅子和厢房一直就设置在那里,人们从未
考虑到墙的形状和柱子的位置,似乎是希望表明对
哥特式建筑的轻视与无所谓。几个世纪前,加尔文
教派的信仰把这座大教堂变成了一个大顶
--
                         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爱你,
                              我的生命中,
                               不曾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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