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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ixuan (太玄子), 信区: fiction
标 题: 奇缘6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May 28 19:31:40 2000), 转信
原振侠连这个人的面容是什么样子都没看清楚,可是心中对那人,却已有了极度的
好感。这种好感,不单是由于实际上,那人等于是救了他的生命,而更由于那人在做了
之后,一点也没有居功的意思。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由衷地道:“你说得太客气了!”
那人爽朗地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两人已经走出了小巷子。就着路灯的光芒,
原振侠向那人打量了一下,出乎他意料之外,那人看来十分年轻,可是却又给人以一种
十分老练的感觉。他当然是东方人,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英俊,目光坚定而充满了自信
。
原振侠一面望着他,一面向他伸出手来:“原振侠!”
那人也伸出手来,和原振侠相握着:“久仰久仰,人家都叫我青龙。我真正的名字
是查猜连因,那是一个苗人的名字,我是一个苗人。”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血统很混杂,我的外祖父甚至是一个摆夷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其实,你是一个十分漂亮的亚洲人。”
青龙笑着,带着原振侠向前走,来到了一辆小车子前,和原振侠一起上了车。转了
两个弯,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把刚才原振侠留在路上的手提箱抓了起来,继续向前驶
着。
他一面驾驶,一面道:“黄将军说,你要到柬埔寨去找一个美国人?”
原振侠点头:“准备这样做。”
青龙皱着眉:“这应该是美国国防部的事情,为什么要你去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个人在记录上早已阵亡了,所以国防部没有兴趣。”
青龙了解地点头:“嗯,这种事,在战场上是常有发生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个人的一切,恐怕不是常见的,有点特别。”
青龙扬了扬眉,原振侠想了一想:“事情说起来很长,但既然需要你帮助,我会把
一切详情告诉你,只要你有空听!”
青龙呵呵笑着:“我没有事,你只管说!”
原振侠于是开始向青龙讲述杰西的故事。
原振侠讲得十分详细,青龙在某些环节上有反应。当原振侠讲到一半时,青龙已带
着他进入了一间小屋子,给他调了一大杯相当清凉而又醇厚的酒。
青龙反应最强烈的一句话是:“如果杰西是中了同‘归归因根’的毒,那么,他一
定是死了的,不可能是休克、假死或受了极度的麻醉。”
他也有别的反应:“呵呵,那位阮秀珍女士……”他的神情在这时,变得十分怪异
,
没有再说下去。
他对宋维的评论是:“宋维在军队中的地位十分巩固,有升到极高职位的可能。想
不到他竟会那么浪漫,为了一个女人而拋弃了大好前程。”
青龙对莱恩上校没有什么好评:“哼,这种美国人,娶了一个美丽的东方女子,已
经是三生有幸了,还想再进一步!他自以为什么人?”
而他对杰西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叹了一声:“世上……人类
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原振侠已经把一切的经过全都告诉了他。
他想了一想:“你跟西哈努克一起去,当然安全一点。可是我想,先得肯定杰西是
不是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这才进去。如果他根本已不在世上……又……死了,你何必
去涉险?”
青龙的话十分理智,原振侠对他的好感,又增进了一层,点了点头:“可是,有什
么法子,可以知道杰西是不是还活着呢?”
青龙思索了一下:“如果我早知事情有这样的曲折,倒真不应该放走宋维……不过
不要紧,在曼谷,哪怕宋维可以化身为一条四脚蛇,我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他说着,突然取起了一根竹子削成的牙签来,随手挥了出去。牙签飞出,恰好穿进
了一条由屋角处爬出来的四脚蛇的脖子。
原振侠看到他突然之间,露了这样一手绝技,不禁喝了一声采。
青龙有点不好意思笑着:“人要在特殊的环境下生存,总得有一点特殊的本领才是
。
你不妨暂时住在我这里,明天,你去找莱恩,我去找宋维。”
原振侠有点忧虑:“宋维的态度十分暧昧,他甚至不否定他已杀了杰西!”
青龙笑了起来:“像宋维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典型的人渣。只要对他自己有利,他
会说谎,会做任何稍有廉耻的人都不肯做的事……”
他讲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声:“想不到的是,为了秀珍,他竟然可以不顾一切。而
且,他已经占有了秀珍一个时期……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复杂而不可思议了!”
青龙的语调之中,像是有着无限的感慨,这种感慨,正刺中了原振侠的心事,他也
不禁跟着叹了一声。他看到青龙的神情十分怅惘,多半也有着难以放得下的心事之故。
两人默然相对了片刻,青龙开始喝酒,一杯又一杯。
原振侠陪他喝了一会,由于疲倦,在一张长沙发中倒了下来,不久就睡着了。等他
一觉睡醒,看到青龙还在喝酒,而且举止怪异。
青龙这种怪异的神情,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当原振侠向他叙述一切经过之际
,
青龙在发表他的意见时,提到阮秀珍时,也曾现出过这样的神情来。
这时,原振侠看到一大瓶烈酒,几乎已全被他喝完了。而这个在狭巷之中对付宋维
时,身手如此矫捷,看来十足是一个传奇人物的年轻人,此际不但神情怪异,而且还流
露出一种深切的悲哀来。
原振侠本来想叫他,可是一转念间,却仍然躺着不动。他看到青龙又喝了一大口酒
,
用手背抹着自口角处流下来的酒,喃喃地道:“原来你的名字是阮秀珍!你竟然连真姓
名也不肯告诉我!”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陡然吃了一惊……青龙是认识阮秀珍的!
他实在忍不住心头的惊愕,因为从青龙的情形看来,他不单止认识阮秀珍,而且一
定和她在情爱上,有着相当深切的纠缠。不然,何以他在喃喃自语之际,现出那么痛苦
的神情来?
果然,青龙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又自言自语起来:“也难怪你,当时……你根
本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觉得了,你‥‥‥把你自己的身体……交给了无数的恶魔……你
是不是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我说要把你救出来,你说不要,你宁愿在地狱之中,你
不觉得在受苦,你根本已没有任何知觉,只想找回你的丈夫!”
酒后青龙的语声有点含糊不清,可是字字句句,原振侠还是听得很明白。他知道自
己所料不错,也明白青龙既然在中南半岛上负有秘密任务,自然曾长期在那地区活动,
那么,他曾遇到过在那里流浪,要找寻丈夫的秀珍,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原振侠觉得,自己假装睡着,去听人家酒后的自言自语,不是一桩有道德的事。所
以他先咳嗽了一声,然后坐起身来。
青龙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视线停留在杯子上,但他显然知道原振侠已坐了起来。他
缓缓地道:“原医生,或许你不知道,我早就曾找过杰西,但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出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青龙长叹一声:“我是为了秀珍去找杰西的。我杀了两个越南兵,把污秽不堪的秀
珍救了出来,当时,我只当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给了她一点粮食,叫她离开。她叫
我帮她找寻她的丈夫……”
青龙讲到这里,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
青龙虽然在纵声大笑,可是他的笑声之中,却充满了痛苦。然后,他陡然停止了笑
声,一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神情。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在这件事中,他遇到的人,几乎全都和阮秀珍有着纠缠不清的
关联。这使他心中隐隐感到好奇,这个阮秀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美女?
青龙呆了片刻:“她多少有点知道我的身分,所以她以为我不肯帮她忙,是由于她
没有给我什么好处。当晚,我露宿在一条小河边,她就跳进河中,不断地洗着澡。等她
洗完了澡,湿淋淋的长发,贴在她的身上,又站到我面前时,我真正呆住了!在月色下
看起来,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诱人,那么……”
看他的神情,像是没有适当的形容词可以形容秀珍的美丽一样。
他又呆了一会:“照说,她的遭遇是如此凄惨,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全身都散发着一
股圣洁的光辉。她的那种美丽,使得稍有人性的人,都不会去蹂躏她。当她把她美丽的
胴体,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剎间,我已经决定要好好爱她,而不是乘她有难时,去占她
的便宜!”
原振侠叹了一声,青龙这个神秘人物,尽管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冒险,但在对待
女人的态度上,却也格外浪漫动人。
青龙继续道:“当我用一张毯子裹住她的身体之时,她在发着抖,用她那双充满了
凄迷眼神的大眼睛望着我,求我帮她找回她的丈夫。我想向她表示我的爱意,把她带离
柬埔寨,可是不知怎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点头,表示答应她的要求。她
见我答应,凄迷地笑着,很有点惊讶于我碰也不碰她。当晚,她靠着我,睡得很甜,在
熟睡中,长睫毛不时抖动,我看了她一夜,几乎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眨。”
他说到这里,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多么纯情,是不是?像是少年人的初恋
……
事实上,的确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爱上一个女人。不管她的身体,曾受过什么样的蹂躏
,
但是我知道,她的灵魂比白玉更纯洁。
“第二天,她在附近人家抱回了她的孩子,我把她送到难民营去,叫她在那里等候
我的消息,然后,我开始去找她的丈夫。我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我问过,她只是
凄然地望着我,她的身体都已不再属于她自己,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青龙停了下来,又大口喝着酒。
原振侠等了一会,才道:“你有没有找到杰西?”
青龙缓缓摇着头:“没有,我真的已尽了力。虽然我的潜意识中,根本不想找到她
的丈夫,但我真是尽了力。由于游击队的行踪十分飘忽,虽然也有几百个人是受我控制
的,但相互之间并没有联系,只是知道确然有这样一个美国人在。过了一段日子之后,
我再到难民营去,她已经不在了。”
青龙望着窗外,晨曦已经映出一片朦胧:“直到你对我讲了起来,我才知道她原来
也在曼谷,而且和莱恩上校、宋维都有牵连。这世界真小,是不是?”
原振侠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才好,同时,他也感到十分失望。
本来,他是想通过青龙找到杰西的。可是连青龙自己去找过,都未曾找到,又怎能
帮助他?
青龙像是看出了原振侠的心意,站了起来,挺了挺身子:“不要紧,宋维既然见过
他,只要找到宋维,多少可以有点头绪的,我这就去找宋维!”
他说着,就向外面走了出去。原振侠忙道:“你喝了那么多酒……”
青龙呵呵笑着:“这一点酒,算得了什么?我曾经连醉过半个月,人事不省,黄将
军几乎没派人来把我五马分尸处死!”
他说着,已经推开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原振侠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苦涩。
他自然可以体会到青龙的心情,这个生活上充满了传奇性的青年人,正在被爱情的蛊所
折磨。他和宋维、莱恩上校三个人,性格、背景、学识、人格完全不同,但是受情爱折
磨的情形,却并无二致!
原振侠想起自己和黄绢之间的事,心情沉郁,自然而然拿起酒瓶来,也大口喝着酒
。
然后,缓缓转着酒杯,发怔看着,感到生命在逝去,那么空虚地流走,那么无可奈何地
想抓到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根本没有可供依靠、可供攀援之处!他等到天色大明,找到
了一些食物,食不知味地吞了下去,也离开了青龙的住所。
要找莱恩上校并不难,到难民专员公署去一打听,就知道上校搬进了单身人员的宿
舍之中。原振侠找上门去,敲了好一阵子门,才有人来应门。门一打开,原振侠看到了
莱恩上校,不禁大吃一惊,莱恩本来是一个相当神气的美男子,可是这时,却完全走了
样!
门才一打开,原振侠闻到的就是一股刺鼻的酒气。然后,是衣衫不整的莱恩,双眼
布满红丝,面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轻微地颤动着,看来松弛而疲倦。他打开门之后,连
在门外的是谁都懒得看,粗声道:“我在休假期间,别来找我!”
原振侠苦笑:“上校,是我!”
莱恩陡然震动了一下,定睛向原振侠望来,一下子搂住了原振侠的肩头,声音呜咽
:
“我还没有找到她,我还没有找到她!彩云把她赶走了!为了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会
原谅她!”
原振侠沉声:“彩云是你的妻子!”
莱恩任性地叫了起来:“她不再是我的妻子,我们夫妇关系完了!”
原振侠推着他进了房间,本来是设备相当好的一个居住单位,可是却凌乱不堪。莱
恩上校颓然坐了下来,原振侠道:“我已经来了,你的安排怎么样了?”
莱恩低着头,把双手插在头发之中,半晌不抬起头来,喃喃地道:“我总得先找到
了秀珍再说!”
原振侠道:“她手头有钱,生活不成问题。或许,她根本不想见你,她的心中只有
她的丈夫杰西,你们这些人,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原振侠自然知道,对心境如此不佳的莱恩讲这样的话,相当残忍。可是他看到莱恩
这种自暴自弃的情形,还是说了出来。
莱恩用手掩住了脸:“安排亲王回国的会议,今天下午召开,我……应该去出席的
。”
说到这里,他渐渐挺直了身子,虽然还是一片惘然的神情,但神情看来振作了一些
。
他问:“刚才你说‘你们’……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原振侠道:“至少还有宋维……看来,见过秀珍的人,都会爱上她!”
莱恩苦笑:“希望你能是例外!”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当然知道自己不会,他心中只有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他心中
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莱恩站了起来:“男女之间的缘分,真是不可测度的。我因为秀珍的关系而认识彩
云,又因为秀珍的关系而离开彩云。这种变化,事前谁能料得到?”
原振侠摇头:“别去感叹悲欢离合了,下午的会我是不是也要参加?”
莱恩上校走进了浴室,十分钟之后出来,看起来已经有点精神奕奕的样子:“当然
要,你作为亲王的随行人员。你的真正身分不会有人知道,假充的身分是《时代周刊》
的记者。亲王会喜欢有人报导他的英勇事迹,进入了柬埔寨之后,你的安全……世上没
有人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这我明白!”
莱恩叹了一声:“希望你能够见到杰西……我真不明白,杰西其实大可以离开柬埔
寨的,他为什么一直留在那边,而任由秀珍吃那么深的苦?”
这个问题,除了杰西之外,当然没有别人可以代答。原振侠只想到,宋维曾隐约地
说起过,杰西像是不愿意和秀珍见面,这又是另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照说,杰西和秀
珍之间的爱情,是不应该会有变化的,他心中充满了疑问。
莱恩要他帮助整理一下下午会议中要用的文件,在文件中,原振侠接触到了柬埔寨
在动乱中的许多悲惨的事……当然,单是从文件中接触这些惨事,和他日后亲历其境,
亲眼看到那些惨事相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可是当时,他只是看看文件,也已经遍
体生寒!
在柬埔寨发生的惨事,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惨剧之一。惨剧倒也不是由越南
军队一手造成,夺取了政权的赤柬军,曾把金边原来的数十万居民,一起赶出城市去。
这几十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离开城市,进入森林旷野,甚至连食物也没有,单在森
林之中,就因为疾病和饥饿而死亡过半。在这其中,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和泪,单是看
看文件上的记载,也使人震慑。一个有四百万人口的国家,在连年的人祸之下,死亡的
人数接近一半!
在那个本来是和平宁静的国度之中,可以说没有一个家庭是完整的了!
等到越南军队入侵,情况自然更糟糕。真难以想象,何以人类竟然可以忍受那么多
的苦难?
到了下午,莱恩和原振侠一起参加了安排行程的会议,会议是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
举行的,参加的人数不是太多。原振侠被安排在一个角落处,他见到了西哈努克亲王,
给原振侠的印象是,亲王像一个艺术家多于像一个政治家。亲王不断地说着“我的国家
,
我的民众”,语调之中充汉了忧患。柬国三方面的代表都有参加,其中有一个代表,对
原振侠的身分提出了质疑。
质问原振侠的代表,是赤柬军方面的。莱恩替原振侠辩护,结果还是亲王的一句话
解决了问题:“原先生听说和我们秘密结盟,给了我们很大帮助的一个友好国家有关,
他又代表了一份世界性的杂志,我看可以让他参加。”
原振侠的身分被确定了下来,这时,要进行更核心问题的讨论。连莱恩也被请出来
,
只是说出发前,自然会通知他们。
离开了会场之后,原振侠和莱恩分手,回到了青龙的住所。他才一进门,就看到青
龙一脚踏在一张凳子上,瞪着在他对面的一个人。那个人满面怒容,看起来像是一头野
兽,不是别人,正是宋维。
宋维正发出吼声:“不论你怎么威胁我,我都不会说出什么!”
青龙向原振侠挥了挥手,眼光仍然盯着宋维:“你不怕被抓回去,很好!”
宋维冷笑:“我早对你说过,你吓不倒我的。”
青龙直了直身子:“如果我把阮秀珍的下落,和你换我要知道的事呢?”
青龙说来很轻描淡写,说话的时候,还抬头望向天花板,一副不在乎的神气。
原振侠却可以知道,他在提到阮秀珍的名字之际,不知道要用多大的自制力,才能
令得他的声音不会发抖。
宋维一听得青龙这样说,陡然震动了一下,以极度疑惑的眼光望定了青龙,厉声道
:
“你骗人,你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龙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把搁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顺手抓起一瓶酒,把瓶嘴
对着口,咕嘟咕嘟喝了两大口酒。
宋维叫了起来:“你……你要是知道,求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要让我见到她
,
你要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告诉我,她在哪里?”
他说到后来,简直是在嗥叫一样,声音可怕之极。青龙冷冷地回答:“先把我们要
知道的告诉我!”
宋维在房间中团团乱转,神态狞恶,好几次咬牙切齿,像是要向青龙扑过来。
青龙的右手玩弄着几根竹子削成的牙签,盯着他:“你不想眼睛瞎掉,就别乱来!
”
宋维陡然一咬牙:“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骗我,我一定不放过你
!”
当宋维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更是可怕之极。原振侠不禁替青龙担心,因为他知道,
青龙其实是不知道秀珍在什么地方的。秀珍拿了彩云给她的钱,可能早已离开曼谷了!
而秀珍自然不会不知道彩云为何要她离开。在有了那么可怕的经历之后,又被最好
的朋友遗弃,她内心所受的打击之大,只怕还在她肉体所经历的打击之上!
原振侠一面想着,一面向青龙看去。青龙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已经开始了他的
问题:“杰西是不是还活着?说!”
宋维喉际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响:“是,活着,我没有下手杀他!”
青龙疾声问:“你是为了要杀他而去找他的,很难相信像你这种人,既然怀着杀人
的目的,而又会改变主意!”
宋维怒道:“我何必杀他?他根本是一个死人,我为什么要杀一个死人?”
青龙和原振侠两人陡地一怔,一时之间,实在不明白宋维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宋维说杰西是一个“死人”!
这种说法,非但令他们大惑不解,而且根本不知道如何进一步发问!
两人呆了片刻,才又异口同声地问:“你说什么?我一点不明白。”
宋维翻了翻眼:“他活着,可是是一个死人!”
青龙陡地咒骂了起来,他是用什么语言在咒骂的,原振侠根本听不懂,可能是他家
乡苗人的语言,可是从他的神情,却可以肯定他是在狠狠地咒骂。原振侠也要竭力抑制
着自己,才能使自己不骂人。宋维的话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什么叫作“他活着,可是是
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活?活着的就不是死人!
在青龙的咒骂声中,原振侠忍着怒意:“请你作进一步的说明!”
宋维却又叫了起来:“先告诉我秀珍在哪里!”
青龙陡地扬起拳来,向宋维击出,宋维连人带椅向后一仰,避了开去。青龙一拳击
空,身子已跳了起来,宋维厉声道:“要打架,还是要谈判?”
青龙扬起的拳,停在半空:“你若不把事情详细说出来,我叫你一辈子不知道她在
哪里!”
宋维咻咻地喘着,人还在地上没起来,看来真像是一头野兽一样。
原振侠也走了过去,盯着宋维,宋维的态度软化了一些:“等我讲完了,你一定要
告诉我她在哪里!”
青龙用力一挥手:“当然,可是你得详细地说!”
宋维慢慢地站起身子来,又扶直了椅子,再度坐下,并且自顾自斟了一大杯酒,一
口口喝着。
原振侠和青龙两人倒并不催他,因为刚才宋维所说的话,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了
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也无法消化的地步!
宋维喝了好几口酒之后,才开始说话:“自从失去了她之后,我才感到,我的生命
之中,是不能没有这个女人的。没有了她,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就算把武元甲的职位
给我,也没有意义!”
原振侠心中干涩地想:宋维这句话,倒说得十分简洁有力。他在越南军队中,已经
是一个中级军官,而且前途无限。武元甲是越南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他连最高目标都不
希罕了,由此可知阮秀珍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没有遇见秀珍之前,我从来只知道革命、战争,认为那
才是人生。在有了秀珍之后,我知道那一切全是狗屁,唯有秀珍才能给我快乐的人生!
我只想到了一个问题:秀珍根本半点也不爱我,我已经可以感到如此的欢愉快乐,知道
了人生的真谛,如果她爱我的话,那么,将全世界来换她,我也不会换!我只要有她,
更要令她爱我!”
青龙的面肉抽搐了几下,他是极度鄙视宋维的为人的,可是宋维的那一番话,令得
他心中十分感触,可能大有同感!
宋维的喉间由于情绪的激动,而发出了一阵“咯咯”之声来。他继续着:“可是秀
珍却是有丈夫的,要使她爱我,至少是要令她没有丈夫,这是我需要攻破的第一个据点
。
所以,我离开了军队,去找杰西。
“要找寻杰西,并不是容易的事,虽然我以前是负责情报方面的军官,知道确然有
西方人在游击队中活动,其中有来自法国雇佣兵团中的亡命之徒,也有一些来历不明的
人。可是在崇山峻岭之中去找游击队,有精良配备的军队也未能成功……如果那么容易
找的话,所有游击队早就被消灭了。我们的部队……我是说我以前所在的部队,甚至经
常使用毒气武器,游击队的活动也一直未被遏止过!
“可是,我有坚强的信念。对秀珍的迷恋,使我产生无比的力量和勇气,支持着我
去做几乎不可能的事!
“当然,我长期在军队之中,丰富的作战经验,也使我自己有信心可以成功。一座
丛林又一座丛林、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地去寻找,在很多情形之下,我还要奋勇去杀害
落了单的越南军士,如果旁边有人的话,我手下更绝不容情。在旁边的可能只是一个八
、
九岁的小女孩,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她就是游击队的联络人,她会把我的行动汇报给游
击队知道,我就有可能接近他们,成为他们的同路人。”
宋维一面讲,一面用力在扳拗他的手指。显然那一个时期的经历绝不愉快,可是他
却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已经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标了。
青龙在这时候,长长地叹了一声:“是了,传说之中,有一个独行的越南军的克星
,
那就是你了?”
宋维显然不把青龙的那句话,当作是恭维话,他身子颤动了一下,声音变得低不可
闻:“在那段时期中,我……双手沾满了我同胞的血,我杀害了数以百计的……以前的
战友。”
青龙闷哼了一声:“你的双手之上,沾满了各种各样人的鲜血!”
宋维陡然叫了起来:“沾满敌人的鲜血,和沾满自己战友的鲜血,绝不相同!”
青龙的声音更冷峻:“你早就不是他们的战友了,你若是落在他们手里,我保证有
超过三十种酷刑,会在你身上实施!”
宋维又喝了一大口酒,停了片刻,又道:“不到三个月,我已经被游击队视若同路
人了。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来历,对我还是很有避忌,只是在暗中观察,并不公开和我
接头。直到有一次,我把一个排的越南巡逻部队全部消灭,才有一个游击组织把我带进
了他们的基地,可是我却拒绝加入他们。
“我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杰西并不在那个游击队之中。
“我仍然在柬埔寨的崇山峻岭和丛林之中,做我的‘独行杀手’。渐渐地,知道有
我这样一个人存在的人更多了,我变成了游击队崇敬的人物。终于,有一天,在一个游
击队的基地之中,我见到了杰西!
“我是见过杰西的,记得吗?在那个进攻的大雷雨之夜,我曾亲眼看到他自泥浆之
中,缓缓地挣扎着破土而出,扯开裹在他身上的布条。当时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所以
,
我再次见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那股游击队人数相当多,超过三百人,政治上是属于民柬的,但是有几个小队长
却是赤柬的。反正有共同的反对目标,暂时民柬和赤柬,在战斗的环境中,倒也可以兼
容。杰西的地位非常特殊,他不是领导人,但地位相当高。
“当我一看到他的时候,我兴奋得不能控制地眼泪直流。我直走到他的面前,他胡
子满面,神色苍白,也向我望来。
“他自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立时对他说:‘杰西少校,你好吗?你不认识我,
我认识你的!’他的神态相当冷淡,只是说:‘是吗?’我提出了要求,要和他单独谈
谈,他对我的要求,一点兴趣也没有,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追了上去,在他身后低声说
了一句话,他才震动着转过身来,答应了和我单独谈话。
“我在他身后所说的那句话是:‘杰西少校,我是受了一个人的委托来找你的,这
个人……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她的名字是阮秀珍。’
“他一听我提及了秀珍的名字,面色更是苍白,而且立刻有汗珠自他的脸上渗出来
,
可见秀珍的名字对他有着极重大的震撼。游击队的基地在一个山坳中,他一言不发地带
着我向前走,一直来到了一个极其险秘的山洞中,他才坐了下来,双手托着头,不发一
言。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我没有说秀珍是他的妻子,因为我不愿意这样说。我的心中认定了秀珍是我的女人,任
何男人如果再碰她,我就会把他杀掉,我不认为杰西是她的丈夫!”
宋维在叙述之中,在说当时的经过之际,会忽然夹杂着当时他心中的想法。这时他
讲到秀珍是他的女人,不准旁人再碰她时,样子狞恶之极。
青龙发出了一下闷哼声,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逼他再讲下去。
宋维瞪视着青龙,直到青龙又重复了一次保证,一定在他讲完之后,把秀珍的下落
告诉他,他才又讲下去:“他听得我这样说,才抬起头来,木然地问:‘她……她怎么
样了?’他那种看来并不关心的神态,令我十分恼怒。虽然我认定了秀珍是我的,但我
也不能忍受别人对她那样冷淡,我要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奉为女神!我就告诉他,秀珍
一直在找他,为了找他,秀珍的遭遇,是一个女人可能遭遇到的最悲惨的境地!
“我甚至一点也不向他保留,告诉他秀珍为了得到他的消息,不惜一天晚上去陪十
个以上的官兵睡觉!我以为他听了之后,一定会伤心欲绝,甚至起来和我打架的了!”
宋维讲到这里,原振侠留意到了青龙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握得指节骨凸起,发出格
格的声响来。看来,宋维要是再说下去的话,青龙倒会忍不住和他打架了。所以他忙道
:
“行了,关于秀珍悲惨的遭遇,你不必说得太详细了!”
宋维怔了一怔,先望向原振侠,再望向青龙。当他望向青龙之际,他的神情陡然变
得极其疑惑:“青龙,你……见过秀珍?”
青龙没有回答,转过脸去。宋维吼了起来:“你常在柬国境内出没,你……你是不
是见过秀珍?”
原振侠怒道:“你只管说你的事!他有没有见过秀珍,关你什么事?”
宋维更怒:“当然关我的事!他要是见过秀珍,他就绝不会告诉我秀珍的下落!或
者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他自己不会先找秀珍?”
原振侠怔了一怔,想不到宋维会有这样的想法。而青龙一直没有转过脸来,看起来
竟像是默认了一样!
原振侠忙道:“你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见了她就会神魂颠倒!”
宋维理直气壮:“当然是,你没看到莱恩上校?莱恩的妻子不美丽吗?可是和秀珍
一比,又算得了什么?青龙,你有没有见过她?”
青龙作了回答,他的声音是僵硬的,听起来,不像是出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之口:
“不,我没有见过她!”
宋维又迟疑了一下,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来是相信了青龙的话。原振侠却知道
青龙是在撒谎,他只好心里苦笑。
宋维这才又说下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说,杰西都十分木然。到后来,我忍不住骂
他:‘你是不是人?看起来你对她一点也不关心!’杰西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他
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
“我当时就骂他:‘你真的不是人!’他愕然笑着:‘请你别误会,我说我自己不
知道是不是人,不是指道德人格上所称的人,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简直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我自然还不知道他曾被证明死亡,由莱恩上校把他葬下去这件事,只知道
他曾在泥土之中挣扎冒上来的情形……这种情形,也有可能是一种准备突袭的埋伏。所
以,当时杰西对我讲的话,我是一直到了在奇事会的聚会之中,听莱恩讲述了经过之后
,
才真正明白了的。”
原振侠急着问:“杰西说了些什么?”
宋维道:“他说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我当时愕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又道:
‘我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能算人的,对不对?通常,人,总是指活人而言的,可是我
却是一个死人!’那个山洞,又隐秘又幽暗,我胆子虽然大,听得他讲出这种匪夷所思
的话来,也不禁遍体生寒,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当时真像是傻瓜一样,我竟然道:‘我曾看着你在大雷雨
中,和另外三个人,一起从泥土中挣扎出来……当时,你看起来像是新下葬的死人一样
,
真是可怕‥‥‥’他不等我讲完,就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臂,颤声问:‘我真是一个死
人,不是我自己的感觉?我真是个死人?’他这样问,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唉
!”
原振侠用力挥着手,打断了宋维的话头:“你越说我越不懂,太混乱了,请你说得
有条理一点!”
宋维吸了一口气:“我完全根据当时的情形来说的,当时杰西就是那么说!”
青龙一直没有出声,而且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原振侠想用眼色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也做不到,只好任由宋维讲下去。
宋维道:“他在这样讲了之后,忽然生起气来:‘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
讲这些干什么?’我只好苦笑:‘我根本完全不懂你的话,全然无法明白你说了些什么
,
你可是觉得自己心灰意懒,做人了无生趣?’他却又叫道:‘不!我根本是个死人!’
我自然无法接受他这种说法,他却又详细向我问起,那天大雷雨之夜我目击的情形来,
我唯有详细地讲给他听。
“他在听了之后,脸色灰败,不住喃喃地道:‘那我真是一个死人!’他重复了好
几十遍,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向山洞外走去,当我不再存在一样。我心想不管你装神
弄鬼,说自己是死是活,我先把你杀了再说。我取出了随身所带的小刀来,在这样情形
之下,我只要刀一出手,他是万无生机的!”
原振侠曾经见过宋维的那柄喂毒的小刀,他自己就几乎丧生在那柄刀下,所以听到
这里,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宋维搓了一下手:“我刀已快出手了,他忽然站定了身子,我还以为他发觉我要在
他的背后下毒手,吃了一惊。可是他并不转过身来,只是道:‘如果你能再见到……秀
珍……告诉她不必再找我了,我早已死了……不……别告诉她我早已死了,要是让她知
道我根本是一个死人,那会使她生活在恐惧中‥‥‥请你告诉她,我根本不再爱她,叫
她不必来找我!’
“我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狂喜,连忙提出了要求:‘口说无凭,你是不是可以写
一封信给她,由我来转交,我一定会交到她手上的!’他犹豫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
心中高兴莫名,这真比杀了他更好,我连忙收起了小刀,走到他身边。
“他自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本小记事本来,用一支短到不能再短的铅笔,在小记
事本的一页上写了一行字,把那张写有字的纸扯下来给了我,就自顾自走出山洞去了。
“我一看他写的字,连半秒钟也没有耽搁,就离开了那地方,早半秒钟可以找到秀
珍也是好的。可是我一直在找着,却再也没有法子找到秀珍,只打听到有人把她和孩子
送进了难民营。我也一个个难民营去查访过,可是不得要领,直到最近,才从莱恩的口
中知道了她的下落。可是,等我赶到曼谷来,她又不知所踪了!”
宋维讲到这里,转到了青龙的面前,用哀求的神色望定了青龙:“我要讲的,全都
讲完了。她在哪里,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时,青龙心中怎么想,原振侠自然不知道。原振侠自己,心中只是苦笑……宋维
的叙述,简直是无法理解的,何以杰西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真是越听越胡涂。唯一的
收获,是知道了他没有被宋维所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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