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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arning (kink), 信区: fiction
标  题: 精神病患者 
发信站: 听涛站 (Fri Aug 18 18:31:52 2000), 转信

            精神病患者
                     空门(著)
    1
  患者看上去焦躁不安。他不时地东张西望,就好像有人在监视他一样。他用他那双
深陷的眼睛盯着我,张开了嘴。他似乎已经忘却了如何使用舌头,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
地说:“医生,你懂,网络吗?”
  “当然,”我微笑着回答,希望这样能使他安静下来。我猜他是一个典型的网络综
合症患者。像他这样的人,成天坐在计算机面前,面对着无限广阔的网络。尽管他们能
通过网络与形形色色的人交流,但他们自身却是孤独的——人被限制在计算机面前,无
论是空间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孤独的。
  “网,络,无处,不在,”患者仍然紧缩眉头,打量着这间办公室。
  “还没普及到这种程度,”我回答,“不过快了。”
  “你用,电话,线,上网?”患者盯着电话机,目光呆滞。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插笔记本电脑上的电缆:“我用有线电视电缆上网,速度很快
。”
  患者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他似乎更加急躁了:“医生,你,你能不能,与网络,
断开?”
  “我一直断开着啊,”我怀疑他患有网络恐惧症,“我支付不了全天连入网络的费
用。”
  “你能不能,拔掉,那条电缆,”患者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盯着我。
  我愣了一下,用快捷键关掉笔记本电脑,合上显示器:“如果你不希望见到网络,
我甚至可以不用计算机。”
  患者松了一口气,向后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网络,魔鬼,在控制。”
  “慢慢说,”我给他倒了一杯苦丁茶。
  患者慢慢地举起双手,掌心对着我。他将他细长的十指伸展开来,这些长期在键盘
上活动的指头已经发生了畸变,看上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然后他转动手掌,长
时间地凝视自己的手掌。最后他慢吞吞地说:“我,无法,对付,魔鬼,网络,把握自
己,自己的,命运。”
  “什么魔鬼?”我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
  患者开始发抖,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最后他捂住自己的脸,开始抽泣。他蜷
缩倒椅子上,不住地揪自己的头发。
  我急忙从抽屉中拿出一支应急用的镇定剂,上前抓住他的右臂,将10cc的镇定剂注
入患者体内。他挣扎了几下,然后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拔出一次性注射器,才发现由于
他的肌肉太紧张,针尖已经扭曲了。我扔掉注射器,掏出手帕擦掉额头的汗水。
  我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病历数据库中输入了患者的症状。我又
检查了一遍患者的个人资料。虽然理论上说患者应当向心理医生公开一切个人资料,但
是他却隐瞒了自己的工作和工作单位,只填了个“计算机相关”。他还是第一次到我这
儿进行心理咨询——我怀疑他很少和人接触,很可能在保密程度高的机要部门工作。或
许是由于长期只能通过网络与人联系,被网友愚弄、甚至可能被黑客袭击过,造成了对
网络的恐惧和心理障碍。这种病例很多,在我订阅的心理医生新闻组中就有不少同事提
起过。或许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把这个病例研究清楚,写篇论文,说不定还能在国际
著名期刊上发表。想到美好的前途,我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不过我立刻恢复了常态,当
务之急是设法与患者沟通,了解患者的病因,然后才能对症下药。
  过了大约一刻钟,患者渐渐清醒了。他仍然很激动,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却说不
出一个字。
  “不用急,”我关掉计算机,然后从桌上拿起一瓶药品,递给他,“慢慢来,这种
药能帮助你。”
  患者感激地盯着我,倒出几粒药片,扔进嘴里,嚼碎了才吞下去。吃完药后,他平
静多了。他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说:“谢谢。我,我,控制不住,自己。”
  “没什么,”我回答,“这是我的职责。”
  “你,你,相信我吗?”患者突然站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
着我。他的手抓得很紧,使我的手腕隐隐作疼。
  “当然,”我脱口而出。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最重要的就是与患者建立相互之间的
信任。不过游戏规则是他不能有意欺骗我,但是我可以有意欺骗他,就像那瓶药,实际
上只是低剂量的维生素营养药片。他必须完全相信我,我则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我不知道,该怎么,怎么开始——”他放开我,颓唐地倒回椅子。
  我看了看表,下一个病人预约的时间快到了。于是我对他说:“你不用急。你可以
回去再好好想想,下次我们再谈,行吗?我建议你去旅游一趟,放松放松。如果你想远
离计算机和网络,不妨到非洲打猎。对了,青藏高原也是个好去处,可以是你暂时忘却
喧嚣的尘世。”
  患者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下次,什么,时候?”
  我伸手想去摸笔记本电脑,但立刻想到了患者的毛病。为了出点成绩,就牺牲点休
息时间吧。我盘算了一下,告诉患者下周周末再来。
    2
  患者来之前,我特意把笔记本电脑收了起来。
  患者看上去便瘦了,尤其是他那张脸。但使我沮丧的是他的眼神更加黯淡了,他的
心理状况似乎更糟糕了。
  “你去什么地方旅游了?”我掏出了难得用上一次的钢笔,开始作记录。
  患者摇了摇头,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那太危险了,计算机会将这一切记录下来。

  “怎么会危险呢,”我觉得迷惑不解,“每天有这么多人通过网络购票,但是根本
没有人会去处理这些数据纪录。这些杂乱无章的数据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啊!”
  “这一切都被记录下来了,而且被处理了,”患者捂住头,随即拿出那瓶药。他吞
下几片药,恢复了常态:“公安局每年通过公共交通数据抓获数以十万计的逃犯。”
  “哦,”我将信将疑,递给他一杯水。
  “我没有必要骗你,”他一口喝光了整杯水,然后接着说,“我就是负责这种系统
的。”
  “但是这些数据没有任何意义啊,”我问道,“这么说吧,我每天坐地铁上班,每
个月坐飞机回老家看望父母,每年暑假去夏威夷或海南岛旅游。难道你们可以从这个得
知我个心理医生?”
  “当然不能,”患者盯着我,“我想你是误会了。但是如果你突然不回家探望父母
,并且订机票到拉斯维加斯,你就很可能会被系统监视。如果你在其他数据库中也出现
异常,你就会被作为重点监控对象。”
  “则没有任何先进之处啊,”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样的东西,大学时代的我也
能编!”
  “当数据足够多,处理系统足够快的时候,这种监测模型相当准确,”患者放在桌
子上的手开始颤栗。他盯着我的眼睛,隔了好久才说:“一旦你被重点监控,你就毫无
隐私可言。这个系统甚至可以发现你是否患有糖尿病——”
  “这么说你觉得国家这种做法太过分?”我开始怀疑他想揭露什么,害怕被警察抓
起来。
  他摇摇头:“其实美国早就这么做了。国家介入私生活,则不是新闻。”
  “那这有什么可怕?”我不明白患者究竟在害怕什么。
  “网络,网络——它,它”患者捂住脸,泪水沿着他的面颊涌了出来。
  “别紧张,”我伸手到桌下去摸镇定剂。
  “它,吞噬人的灵魂——”他呜咽着说,“魔鬼,撒旦,控制着网络。”
  “你有什么证据吗?”我质问他。
  “我的很多同事——”他瞪大眼睛,但是却没有看我,眼中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
东西。
  “他们怎么了?”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他们——都,都失去了自我,”患者垂下头,“或者被清除掉了,除了我,没有
人记得他们的存在。”
  “太可怕了,”我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但是私下里开始怀疑他患有强制性妄想型
精神分裂症。工业文明使人异化,但是有些人却无法适应这种异化,他们认为周围的人
丧失了自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以自我为绝对中心,无法分清臆想与现实,把自己的
妄想当作经历。他们甚至会创造出只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伙伴,当他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
虚构的人物时,就开始怀疑有人谋杀了这些“人”。患者生性孤僻,与同事的协作主要
是通过网络。他无法接受网络上的同事与现实中的同事的不同,因此误以为同事丧失了
自我,至于被清洗的同事,很可能只存在于他短暂的梦境。从事计算机编程工作的人基
本上都没有时间概念,睡眠时间很少,他们很难分清现实与梦境,有时甚至把游戏当作
现实。
  “你无法想像——”患者浑身都开始发抖,“丧失自我后,他们就像行尸走肉,虽
然什么都懂,但是没有自己的思想。要是你发现了这一切,你只能守口如瓶,一旦你让
魔鬼知道——你就会被清除,你的肉体会发霉、腐烂。”
  “那里是怎么知道的?”我装作关切地问。
  “一个同事告诉我的,”他开始用手抓自己的脸,“他偷偷地告诉我,然后第二天
就被清除掉了,他的尸体隔了一个月才被发现,被当作无名尸体火化掉了。所里没有人
记得有这么个人,因为跟他一个组的人都向魔鬼出售了自己的灵魂。我不敢查询他的记
录。后来我从外面直接接到所里的数据库系统,发现根本就没有他的记录。我用公用电
话给他家里打了个电话,结果他家里说他早就死于车祸。接下来的一年里,所里至少少
了两个人——仍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他们就这么被蒸发了。我通过公用终端查询了
这些人的资料,全部都是空白。”
  “公用终端?”我迷惑不解,“你们说你不是有计算机吗?”
  “那很危险,”患者已经在自己的脸上抓出了血迹,“即使使用公用终端也是件危
险的事。一旦你在网络上泄漏出半点风声——”
  这时候有人敲门,患者变得焦躁不安,他站起身,低声问我:“是谁?”
  我摇摇头,站起身去开门。
  敲门声很有节奏。我打开门的时候,对方仍然在敲。他收回手,笑了笑:“我是维
修闭路电视线路的。”
  我身后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我急忙回头,这时候患者已经爬出了窗户,纵身跳下
。我追到窗户旁边,看到他艰难地爬起来,没跑几步便被一辆疾驰而过的卡车撞翻在地
。他也是自己找死,从四层楼上跳到大街上,还没头没脑地乱跑。
    3
  警察没有难为我,他们听我的供词后,便初步判定为患者自杀。不过我在一周内不
能离开这个城市。
  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已是午夜。我沮丧地回到写字楼,整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办公
室。我发现笔记本电脑一直开着——我检查了一下开机时间,居然是患者拜访的时候。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打开流量监视器,发现这期间的网络流量保持在40kBPS,与传送
单声道音频数据所需要的带宽相当。我发现所有的系统监视工具都“遗忘”这段开机的
记录,但是我安装的第三方软件却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一股寒意从我的脊背一直上升
到头部。
  我不知道是否该关掉计算机,只是扔掉它,然后没命地逃离了办公室。
  盛夏的夜晚是炎热的。各种大小空调排放出的热量使建筑间流动的空气也变得温暖
。但是我却觉得这个夏夜像严冬一样寒冷。
  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大众的夜生活已经由跳舞逛街变为上网。穿梭在大街上的
车辆大多数都是网上购物的投递车。高楼上的霓虹灯死气沉沉,它们的辉煌已经被网络
广告卷走。从前通宵开放的商店已经不多了,即使开着,闲着的员工也是在网络上冲浪
。我在一个胡同口看到一个免费的网络终端。这是一种无法关闭广告窗口的终端,安装
这种终端的外国公司还向市政府付了安装许可费。一个老流浪汉正在使用他,也许他和
地球对面的某个美女在聊天。
  我忍不住想到某个终端前面查查资料。我只希望能证明那个精神病患者说的都是疯
话。好不容易找到一台空闲的终端,我却不知道该从何查起。最后我输入了自己的身份
证号码。屏幕显示出出错信息:该档案已经被删除,此人不存在或已经死亡。
  我落荒而逃,但是我却不知道该逃向何方。 
--
“二战时期,有个德国的新教牧师说:起初,他们抓共产党员,
我不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后来,他们抓犹太人,我不说话,
因为我是亚利安人。后来他们抓天主教徒,我不说话,因为我是新
教徒……最后他们来抓我,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了。”
孟德斯鸠曾说过:“对一个人的不公就是对所有人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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