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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rvid (化身没有痛,也没有恨的海),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晃动的生活(一 )
发信站: 听涛站 (Fri May  5 23:56:31 2000), 转信

第二部
一、 大院掠影
张庄,是山东半岛的极普通的小城市里的一个区。在我的印象里这个地方有山有水有田
野,同时也有宽宽的路,来往的车,热闹的街市,它具有城市和乡村的两种特性。我张
嘴呼吸的时候可以闻到田野里山坡上种种植物的香味,我侧耳倾听的时候可以听得见大
路上人来人往以及井市里的喧闹声。
张家大院,位于张庄闹市中最隐蔽的一段地界。我的大部分童年生活就是在那里渡过的
。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大门是木质的,两个铜制的狮子头即是门环又在精美的装
饰。虽然岁月沉绽给它斑驳的印迹,而它的威严却不改初衷。
推门而入,首先夺你的眼的是院中大腹便便的古槐,那明明是一把张开的大伞,且绿且
稳且招摇。它年年从从容容地地抽绿,开花,一树的繁荣,让看着也会人无端地快乐起
来。奶奶常用槐花加上面粉做了蒸糕,于是院中的人人嘴里都有会夏天的味道。老树下
是一盏老磨,总在天没亮就开始吱纽吱纽地转,他们总是说驴拉磨,可是我从小到大看
到的只是人拉磨。黄的玉米,金色小米,红的高梁放进去,随着吱纽的转动声,便会层
层地从两块青磨石间流下来柔软的糕体,层层叠叠,梯田似的有趣。
院子的四周,是郁郁葱葱的紫丁香。那些紫丁香平时是安静的,只有在夏天的夜里,她
们的绽放如同女人的稍纵即逝的青春,
房子是分东屋南屋北屋与西屋的。爷爷奶奶,是那一带很有名的善人,那是真正善,固
然奶奶不信佛,可她所行的善事却是数也数不过来的。奶奶常常在清晨四五点的时候就
会起来,将院子仔细地扫一遍,并给植物浇水。由此你可以看出,她的出身并不是什么
地主恶霸,而那些房产原是爷爷祖辈上的遗传,后来,她的三个儿子都投身了革命,我
的记忆里爷爷奶奶并没有因为什么政治风波而受罪。爷爷奶奶住的是南屋和东屋,西屋
住的是两老的一个干儿子,也姓张,可能是本族的,由于儿女们都不在身边,这个张姓
的叔也成了二老的半个儿子。而张立,他们是住在下房的,他家是外户人家,最早是房
客,后来因为土改之类的原因,这些原因我是不太明白的,就成了院子里的一份子。正
是由于这个原因,张立的娘便紧闭了门户,倒不是怕寡妇门前是非多,只是想由此减少
了人前人后的纠缠。
张立,是我童年的玩伴。在姐姐被父母接到了南方以后,张立便自动承担起照看我任务

张立,是哪个立我一直不太明白。"他这样的命,有没有名字也罢!"张力的娘这样说。
这是个不太说话的面色苍白的女人,扔出了这样一句没有情感的话,可见张立在她心中
之轻了。我却喜欢跟张立凑和。不仅仅是因为他比我大七年而我不必管他叫哥哥,更重
要的是他愿意带我玩,并且耐心地听我说话,说故事,并且将我也加在故事里,那些有
趣的情节,常常让我满心欢喜,要是我愿意,我还可以自已改动那些情节。
所以我义无反顾地喜欢张立。张立还有一个绝活,就是可将头钻到裆下,并有很大的富
余。这是我们没有人能做得来的,包括大劈叉。张力也因此而洋洋自得,直到有一天从
南方探亲医生妈妈宣布张力是轻度软骨病,他唯一的骄傲也象肥皂泡一样的破灭了。
可是这不影响我喜欢张力。张力是那么耐心地带着玩,他常常帮我挎着篮子,篮子里是
两三小兔子,他带我到后山的岗子上去放兔子,在一种叫"拉拉秧"的植物丛中停下来,
我的兔子们在快乐自由地蹦来蹦去,我在张力的周围不安份地走来走去,张力说我是一
只大兔子。我累了,张力就会半眯着眼给我讲那些从前的山里的故事。他的声音缓缓地
,所有的情节滔滔地来,然后他就睡过去,口涎流进他的脖子里去,会淹着一两只的蚂
蚁,我在边上继续我的玩耍,玩得不高兴了,就推醒他,接着听故事。
那时候的张力有十一二罢。他跟我说话的声调以及那些最简朴的措词,我在二十年后的
今天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并心存感激。
春天来的时候,那些小生意人便开始走街穿巷了。他们的吆喝声简短有力并充满诱惑。

要是你听到一种类似木鱼一样的梆子敲打声,那就是卖豆腐的来了。奶奶就会挪动着小
脚带我到门外,买一块热气腾腾的豆腐让我吃;卖绿豆团子的是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
人总是拖着长长的声喊:绿。。。。豆。。。团子喽!后面的"团子"收声很快,让人
有一种很突兀的感觉,于是会条件反射一样地地咽一下口水,胃口就被吊起来了。
我常常从容不迫地坐在磨盘上吃吃热气腾腾的豆腐或绿茵茵的豆团子,张立成天价陪着
我,于是总是象鸟儿一样地张了嘴,抬头看坐在磨盘上的我吃东西,他的喉头一动一动
,象藏了一只上下晃动的小皮球。
等我吃完了,他就会伸出他的手来,帮我擦擦嘴,然后再把手放在自己的嘴里象是很香
甜地吮一吮。要是碰上奶奶在一边,奶奶就会就会给张立也买一块,张立可以吃上三天
。有滋有味,进进出出都又蹦又跳的,象是在过年。
每次家里做好东西吃的时候,奶奶总是说:'三三,给你立哥哥多摆一双筷,叫他来!"

我还没有行动就会听到门帘的响动,张立很自觉地憨笑着进来,并不断地将水湿湿的手
往衣裳上擦:"早就闻见哩!"
可是本家张叔是不喜欢张立的。他叫他是软面条。每当这时候,张立总是涨红了脸,脖
子上的青筋象蚯蚓一样地拱来拱去,可是他不会发作,他怎么敢?久而久之张立也就习
惯了有时候也会答应,而且屁颠屁颠地去做本家张叔吩咐的事情。
这让我觉得很受羞悔,并替他难受。
本家张叔的老婆我叫他婶子。那是一个终日阴着脸的女人,却长着一身的好白肉。我这
样说她似有一些不公,因为这个女人也曾象大院里的其它人一样给我很多关心,可是我
还是要禁不住地说她的不好。因为有一些事件跟她有着许多的关联,现在想起来她明明
是一个有着苍白面孔的阴魂,冥冥之中控制着整个大院的命运。
大多数的时候,张立站在我眼前巴巴地看着我,他的喉头一动一动。要是被他娘见了,
就会听到从牙缝里挤出的恶狠狠的几句:"没出息的东西!饿死鬼投胎的!"可是她的
声音从不敢,要是被本家婶子听见了,是要骂人的。
"骂谁啊,骂谁啊!是骂我家的三子啊还是骂你的儿啊,骂你的儿子回家关上门骂去,
要骂我家的三子我看你是不想住下去了!"本家婶子尖利的嗓子惊起了在大槐树上打瞌
睡的喜鹊,有一次居然把一只光腚猴的家雀窝里惊掉了出来,那一次我跟张立惊喜地面
面相觑。她高声尖利的嗓音是可以把死人吵活了。
张立妈就更白了脸,急急地躲进她的小暗屋里去。那是真正的小黑屋,里外两间,所有
的窗户都蒙着报纸,阳光很费力地从层层叠叠后的纸张中穿进来,要是夏季正午的阳光
不幸到了这里,只是四五点钟的冬天的阳光了。
她很少点灯,她总是坐在床上,手中总是有一团永远折不完的线,线在她的手里缠来绕
去,象她的皱纹也象她来历不明的人生。
张立娘坐在黑暗里,苍白的脸在黑暗里象一个游魂,她的脑后的髻凌乱不堪,有几缕发
晃到了面前来,挡了她的视线,她便"嘘嘘"地吹气,力图将她们吹到一边去,或是晃动
一下她的头,躲开那几缕发的遮挡。她兀自在或是吹气或是摇晃,她象一只瘦弱的神经
质的蜘蛛,手持线团,在那里纠纠缠缠。
她若是抬眼看看站在门口的我,就会抬起屁股,从她身后的棕红暗黑的橱里拿出一包葵
花子或是什么别的吃食静默地伸到我的面前,她宽大的黑袖在无风的阴沉里飘飘摇摇,
袖管里的苍白手腕闪着淡淡的萤光,她的皮肤细致精美,象奶奶手上带的玉镯。她手举
着那一把葵花子,她的袖在飘,她的腕管在急急地抖,几乎承不了那一包葵花子的重量
。于是我急急地接过来。她微微地喘着气:"张立给三子倒碗水,放一勺白糖。"她叫我
的昵称,却叫着她儿的大名。可是我们都很习惯。我坐在黑暗里,喝着糖水,吃着瓜子
。张立站在我的身后,垂手看着我,他的嘴里发出比我还要重的滋滋声。
常常在糖水喝了一半就听到了院子里或是奶奶或是本家婶子的喊声:"三子,三子!良三
!"张立娘就挺直了背,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后面狠狠地击了她一掌,她直立着,竖着耳
朵,好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会逃遁的无影无踪一样。
"三子,三子,好三子,快应,快应。"我不紧不慢的安宁被她的紧张弄得不知所措,我
于是就站起来:"婶。我走了。"
她几乎从床上跌到我的面前来,飞快地伸手用她苍白冰凉的手指在我的嘴边擦过,将那
一点点的糖水擦去,然后将我几近是推出门去。
于是我突然间地暴露在阳光下,一时间不知所措。大黄跑过来舔我的手植物们在阳光下
开得花朵晃我的眼。我回身看看那紧闭的张立家的房门,感觉一脚跨过了两个世界。
奶说:不要去立家。妗说:不许去立家。
我沉静地望着她们,糖在嘴里慢慢地分解成淡痰的酸味儿,我很奇怪地想起来张立娘那
苍白的手腕,苍白细致如玉器。
二、月光下站立的男人
苍白细致如玉器的张立娘,是什么使得她如此的失措张惶。她的失措张皇是一道童年生
活的背景,我从来没有去想,事物的存在有它的理由,那时的阳光如此温暖地照在我的
身上,偶然走入她的小屋一坐也只是天空飘过的一丝的云彩,暗不了我的生活,却能带
来一丝的温和的雨。
我想我的妈妈是那样的吗?也是那么的温和细致,也会那么张惶失措吗?
我玩着泥吧,看着从家里溜出来小心带上门的张立。张立光光的杨梅头在阳光下闪闪发
光。
"张立,你有爸吗?"
张立长长的红黑的小脸闪过一丝丝的阴郁。"三,别问。"
"张立,你有爸吗"
"三。别问"张立的汗在阳光下流得象油。
"张立,帮我再找一些泥"
"嗳!"张立长出了一口气,响亮地应着。去了。张立出气的时候象极了他的娘,好象卸
下了千斤的重担。于是我也长长地出气,却并不感到痛快。我回头望张立。张立在石榴
树下正帮我费劲地挖泥,他脖上的青筋拱来拱去。
那个男人是在紫丁花开的深夜里出现在那里的。那个夜里紫丁花肆意地绽放,味道特别
地浓烈,浓过那晚的月光,月光虽然如日光般地普照着大院,却清静冷淡。
我清楚地看见那个男人蹑手蹑脚地进入院子里的月光下。他站在院子中央,先向爷奶住
的屋里子望望,看到我出来后未带紧的虚掩的门时,他好象是低头想了一下,然后又向
本家张叔家里望望,张叔和婶子的胡噜里隐隐地传来。他提了提裤子,很放心地长出了
一口气。
我很奇怪阿黄为什么不叫,我从磨后面伸头找阿黄,发现它正在那里呜里呜噜地咀嚼着
一个什么圆不溜秋的东西,有一奇异的香味传过来,我辨得出那是肉香。于是我想起我
大伯三叔回家里的快乐景象,院子里熙熙攮囊,肉的香味飘来飘去,阿黄在角落里啃着
肉骨头。那时候,发生什么事它都不是管不叫的。
可是现在,阿黄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吃着肉类的东西。那奇异无比的香味,刺激得我
的鼻膜发痒,我好象要打喷嚏了,可是我不能打,那个男人还在月光下东张西望呢。
我是被尿憋醒的。我叫了三声奶奶,奶奶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答应,只是把她那硕大的
没有乳汁的乳房塞到了我的嘴里,压得我有些喘不上气来。我放弃了让奶奶陪我厕所的
希望,自己坐起来,光着脚轻轻地打开房门,来到了月光普照的院子里。茅房是在张立
家后面的,有一条十米长的过道。我站在爷奶的房门前,有些害怕那细长黝黑的地界,
我想,要不我就在石榴树下尿吧。
以前,我常常被爷或奶或哥或叔或婶子或张立抱在怀里,分开双腿,随着他们"吁吁"的
引诱声,尿便象断线的珍珠一样地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撒向大院的各个角落,最多的
是这石榴树下。奶说:娃儿的尿尿是最净的。后来有一次,我哭着喊着要上茅房撒尿的
时候,奶说:三子大了。从此我开始了在茅房解手的历程,虽然很不适,可是感觉神圣

那个夜里,神圣的感觉显然没有恐惧来得汹涌。于是我便蹲在了那棵石榴树下,树前的
磨正好挡了那个男人的视线,可那个男人轻若猫步的声音还是没有从我的耳朵里躲过。

于是我就看见了那个在月光下站立的男人。我想阿黄为什么还不叫唤,它为什么还没有
吃完,我正想着,发现阿黄来到了我的身边,它在我的身上蹭来蹭去,鼻子里发出了哼
哼声,我想它一定是太寂寞了,于是希望我能陪它玩一会,一起在月光说说话。可是这
哪是时候!那个男人往我这里望了。我闭了气,不发出任何声音,阿黄很敏感地觉到了
我的紧张。阿黄向着那个男人走去了,好阿黄!我吁了一口气,等着阿黄叫或咬。可是
阿黄没有。
阿黄朝那个男人摇尾巴,它向他摇尾巴!
阿黄是显然不肯叫了,那只有我叫了。我轻轻地从磨后头站起来,提上裤子。我使劲地
吸了一气,我要叫了。突然我看见张立家的房门开了,那个男人几步便窜上前去,并象
黄鳝一样地溜了进去。
然后一个女人的头从那个房门缝里探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便缩了回去。我看见那个女人
的头发梳光溜溜的,连月光都在上面站不住脚,她发髻又大又光,象一轮黑月亮盘在脑
后。在她的苍白的脸上有着一种奇异的神彩。虽然只是短短地一两秒钟,我清楚地看见
,那是张立娘,那只能是张立娘。
那夜我一直未能入睡,我躺在奶奶的身边,妄图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夜如此的静,我
听得见月光的播撒声和丁香的绽放声,独独听不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容易等到天明,
我急急地来到了张立家的门外。"张立!"我喊。房间的门开了,张立揉着眼睛出来。"做
啥。"
我却象那个月光下的男人一样,一下子从张立的胳肢窝下溜了过去。"哼哼。"我说。我
急于想看见张立娘,急于想见到那个男人。我想证实我的昨夜的所见是真是梦。张立娘
坐在黑暗里,头发蓬乱,黑衣黑裤,好象在那里坐了几千年。她手里的线还是缠来绕去
,没有头绪。
"婶!"我叫。她抬起眼皮看看我。她的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冷清,让我想起来昨夜的

光,她的脸上也没有昨夜的绽放的快乐表情。
"嗯?三子来哩。"
"……"我盯着她,我不说话。我盯着她,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到昨夜那个女人的影子,她
又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缠她的线。"婶。昨夜阿黄吃肉来着"我说。"嗯。她说。
"有肉为啥不让俺和张立吃"我又说。
"我娃说啥哩?"她说,这次她连头也没抬。"张立,给三儿斟碗糖水"。她说完支开了张

立。将我拉到她的眼前。"三儿,你做梦哩!"我感觉她那手又在发抖。"三儿告诉婶,你

见啥哩?"
我抿紧了嘴,我不说话,我看着她。我有些不懂了。"三儿,不要胡说,不能乱说啊"她
摸着我的头,"三儿,你做梦哩!看你的头多烫啊"。
她破天荒地抱了我,在我没来得及喝糖水前。她抱了我进了爷奶的屋。"婶,三儿发烧了
呢。
"我果然是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我在医院里躺了六天。第七天我爷把我抱回回来的时
候,
在院里放了半个时辰的鞭炮。"我娃是被惊着了"爷说:"驱驱这浊气。"
我看见张立娘的影子又一次地从门缝里张望,这一次她没露头,只是露出了一只眼睛。

从医院出来后,我跟张立就突然间地有了距离。我想他一定知道那个夜里的男人,可是
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起过,我想他一定知道许多秘密,可是他守口如瓶地不告诉我。
我看见他对我笑我就背过身,他抱我上磨台的时候我故意往下沉,我不太理他了。直到
那一天。那一天下午阳光正好。爷奶都在大门外跟人聊天,院里静悄悄的。我坐在秋千
架上打秋千,他就在一边帮我奋力地推。一下二下三下,秋千愈飞愈高,张立一直期待
着我喊他"住下"这样他就可以把秋千停下来,把我抱下来,然后就能跟我说上话。我偏
不。我们静默地玩着。尽管我望着愈来愈远的地面,望着愈来愈陡的角度,我心里愈来
愈充满恐惧,可是我不叫他。我闭上了眼睛,我想随它去吧。
突然间我听到了张立的尖叫声,然后秋千就止住了。我看见张立捂了鼻子,血从指缝里
流了出来。张叔象宝塔一样地站在张立的前面:"你这个臭小子!你想摔坏我家三子么!
"然后又使劲地踹了张立的小肚一脚。
我看见张立慢慢地蹲了下去。豆大的汗珠掉在了地上,溅起了些许的浮土。"叔……我…
…"张立没了下文,张立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我听见本家叔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贱种"就"镗镗"地回屋了。我坐在秋千上,我的眼睛很

然地望向张立家,我看见那个女人神秘地在门缝后一闪,并没有出来扶他的儿子。张立
还在地下痉挛,象一只被人捻了一下的小虫子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抽动着。
我从秋千上跳下来,我使劲地企图让他坐起来,可是他重如死牛。他说:"三。叫我娘来
。"我回头望张立的屋,那个女人的影子又一闪,还是不出来。我想了一下,就跑到大门
外叫我爷去了。
爷和奶风一样地进来,爷叫骂着:这院里除了三子就没一个活人了么!随着这一声骂,
张立家和本家张叔的门都开了。他们好象刚刚发现这混乱一样。都向张立围了过来。
"我儿,喝点甜水"奶说。"我儿,张嘴。"
"这是咋弄得啊"爷说。我吞了一口唾沫,正想说话。
"俺自已摔地"。张立费劲地抢着说,又使劲地给我递了一个眼色。几乎同时我看见本家
叔和张立娘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立还是一个孩儿!"我奶不信:"我看你们哪一个敢把他怎麽样!"我奶气哼哼地说,我

见她的下垂的乳房微微地颤,那真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我很想一头扎进去,却发现张立
早我一步把头扎了进去。
"奶……"张立低声嗫嚅着。
秘密愈来愈沉重地压着我,它象植物一样渐渐地在我的脑子里长大。它往下扎根或向上
生长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会嗡嗡地作响并阵阵发痛。我在等待。等着张立,等他告诉我
真相。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哇。我不跟别人说的事我都跟他说。比如常常对他说我妈妈是
一个比田螺姑娘还美的美女啊,她能做好多好吃的啊,油条啊,豆腐啊,张立咽了咽口
水说:"会做炖肉吗?""会啊会啊,还香香的哩!"我也咽着口水,两个孩子坐在晴
朗的天空下咽口水。我发挥着自已的想象,将我印象模糊的母亲的形象一点点地编织起
来,成为一个仙女。最后我说:"反正不象你娘,你都快痛死了你娘都不管你。"张立
眼巴巴地听我讲完,然后就渐渐地红了脸听我最后的评语,他点头说:"那是,那是,
俺娘咋和俺三婶比,你叫你娘叫妈,我叫俺娘叫娘,叫法就不一样的。"我听着,觉得
极有道理。我对别人是不说这个的,因为我编的再好,我的妈妈也不眼前,摸不着也看
不见。
现在这个对我百依百顺的家伙居然不愿告诉我真相,他成天的晃进晃出,不说有关夜的
一个字。我不问他,我等着他说,以考验他对我的真诚,如果他能亲口对我说,我就会
把我所有的吃食分他一半,我这样想。可他是一口死井,永久地沉默着。
张立沉默多一天,我的头就更痛一些,秘密的揭示远远不及张立对我的真诚与否重要了

"张立!"我叫他。
"嗳!"他应。
"张立!"我再叫
"嗳!"他再应。
可是他什么也不说。我的头痛与俱增。
"奶,我头痛"。
"小孩家家的还头痛"奶一边看着推磨的张立,一边往磨孔里加金灿灿的玉米。金灿灿
的玉米和金灿灿的阳光让我的眼睛睁不开了,我的头愈加的痛。
"奶。"
奶不再理我。我抱着头无力地蹲了下去,嗡嗡的声音响彻云宵。
奶说:"立,抱三子进屋睡吧。"
奇怪的是力气在夜里就会充盈了我幼小的身体,我的耳边也不再有烦人的嗡嗡声。我睁
开眼睛,院子里紫丁香花开和月光播撒的声音如此清晰地地充满这夜的空间。我夜夜大
睁着眼,仔细注意大院中的声响。终于有一天,我闻到了空气中某种奇怪的味道。我赤
脚下床。我来到院子里,果不其然,那个男人又来到院中,阿黄静默地欢天喜地地迎了
上去,不叫不哼,只是一味地晃动它的尾巴。男人蹲下从怀里掏出了一件带着奇异香味
的东西给了它。
张立家的门如我期待静静地开了启了一条缝,缝中先探出了一个盛妆的女人头,接着男
人如泥鳅一样地溜进去了。门轻轻地掩上,听得出门栓拉动的声音。那木门象一只吃惊
地独眼静静地盯着我。我迟疑半刻,还是轻轻地跑过去,仔细地贴着门缝,希望能听到
哪怕一丝丝的动静,可是里面寂静无声,甚至没有张立的细小的鼾声。
那张立是醒着的!张立不肯告诉我!张立知道一切!愤怒突如其来,我高举起手来,正
要使劲拍门,突然间一只手捂上了我的嘴,然后我就双脚腾空了,有人抱起了我。
三、密秘的泄露
抱着我的人是奶奶。奶奶在月光下象一个怪怪婆。她的银发散着,大襟也没有完全系上
。还光着脚!奶的脚在月光下像一对银色的粽子,又小又鼓。奶奶没牙的嘴瘪瘪的,在
月光下她的下巴尤其的翘。奶那夜奇异地出现,给我留下了很怪异的印象。后来每逢人
家说巫婆或说仙姑或说精灵的什么的,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那夜的奶奶。
那夜的奶奶力气非凡,拎着我就象拎小鸡一样。她不出一声地把我拎到了屋里。才放开
我嘴上的手,我被她的静默所威慑,于是睁着大眼睛不出声,等奶先说话。可是她却把
我捺倒在床上,给我盖上被子,我腾地又坐起来,再捺倒我再坐起来。奶的脸气得发青
,她伸手给我了一个大巴掌!
我终于不肯配合她的静默。我尖厉地叫了一嗓子就痛哭起来。我的哭叫声在静谧的深夜
象一把匕首一样刺向天空。院子里突然间地明亮起来,本家张叔的灯映在了我们的窗台
上。爷也被我的叫声喊醒了:"我娃!"爷摸到了灯绳亮了灯,一骨碌坐了起来看到了
在灯光里放声痛哭的我。
"你咋打孩子哩!你看她的脸上都有手印了,你看。"爷心痛地企图抱我过来,奶显然
是慌了神,她居然一下子又把我抢了过去,并把我很快地埋入了她未系好的衣襟里,结
实肥硕的乳房瞬间淹没了我。
"咋地啦,咋地啦"张家叔走在外间就喊,"咋敞着门睡觉哩?"他咕哝了一句,随着
声音渐近人也晃了进来,奶说:"没事没事,三子做了恶梦了,回去睡罢。"
"咋?做恶梦你就打我娃?!"爷爷不依不饶了,"是你糊涂了还是睡晕啦!"
奶奶的一巴掌打醒了我多日的委屈。张立对我的隐瞒,奶对我头痛的漠视,对妈妈的思
念,以及我小心谨慎地怀抱那个秘密,现在居然为了它挨了打!委屈与恨意突如其来,
我用劲了吃奶的力气从奶的怀里脱出来:"张立家有一个生人!是男人!"
石破天惊!大家都象击中了一样呆在了那里。
张立细小的哭声从那一夜开始就没有停止。"娘啊,娘啊。"他象一只受伤的小兽,终
日躲在那黑暗的小屋里。他的哭声没日夜地从那里传出来,让人听了不寒而栗。
本家婶子在院子里骂过一回,被我爷拿拐杖打了回去。"住嘴,这里没有外姓人,要有
外姓的那就是你!"我爷举想拐杖说:你再骂一嗓子,就给我卷铺盖滚!"本家张叔从屋
里窜出来,给了他老婆一耳光:"咋呼啥!"并连拖带拉把她拉回了屋里。
奶搂着我老泪纵横:"三子啊,你上房行,可不敢揭瓦啊。"奶奶成天对我念叨这句:
上房行,可不敢揭瓦。在我以后生活里奶奶的话一直在我的心里,那仿佛是一方宝剑高
悬在我的记忆里。要宽容,要退一步,不要得理不让人,不要逼人过甚,人都是人啊,
奶奶那样注释说。
那个男人被张叔从房里拉出来的时候,只穿着一条肥大的象半截猪肠似的短裤。他黄白
的肉无力的垂着,所有看见的人都张大的嘴,睁大了眼睛。他是张立的爷爷!接着张立
的娘也被从屋里弄了出来,她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葱绿的小衣,也七上八下。
我回头找张立,张立在家门口看着这一幕,他的脸例常地红着,他的青筋例常地在脖上
拱。他例常沉静地不说话。不出半个时辰,居委会的大喇叭就响了。闹成了一片,在这
深夜里,张庄不正常地沸腾了。你们见过深夜游街的情景吗?我见过。张立娘和张立爷
爷捆帮在一起,被人拥着,张立爷爷的头上被人扣着一个尿盆,张立娘的脖上吊着两双
破鞋。他们的脸被火把映得通红,象流了血,难看极了。他们身上的小衣也凌凌乱乱地
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罪恶。
张立背着我在人群里默默地看着,他流泪,因为他的手垫在我的屁股上,他无法擦:"
三,给我抹眼。"我替他擦,有时候擦到眼睛,有时候擦到鼻子。他的脸是那么的烫。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闭上眼睛都能够感到他脸的烫人热度。
游行历时了半个月。风声渐渐地小下来,爷奶都松了一口气。一个下午,阳光很刺眼。
张立从外头回来,说:三,明天我背你上西山里,别跟咱爷奶说,我背你看枪毙人去。
我在张立的背上,张立说:"三,我托你上树,人太多,看不见。"他把我弄上树,自
己也灵巧地爬了上来。我们兄妹俩坐在树权上,看下面人群如潮地涌过。
几辆大卡车由远而近,死囚犯下来了。我跟张立一起数着:一个,两个,三个。。。数
到第十个我们俩都叫了起来。
"爷!"张立喊
"张立你爷!"我叫
张立象一只鸟似地弓在那里,张着嘴,干喘气。枪声响了,随着那清脆的枪声,观看的
人群发出了欢呼。张立再一次象鸟儿一样在人群亢奋的欢呼声中从树上栽了下去。等张
立醒来的时候,太阳就已经在山头了,我依然在树上。张立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我,把
我抱下来,然后他抬头看了看血红的太阳,他紧张地去看那原本人潮涌动的地方,现在
早就没人了。张立惨叫一声跑了去,在一堆堆的血中大放悲声:我爷呢,我爷呢。张立
连爷的尸首都没见着。
张立背着我走在蜿蜒的羊肠山路上,他的哭声在血红的里飘荡。我的手已经擦不干他的
眼泪和鼻涕,他一口一个爷的叫得我心酸,我对自己无比地痛恨起来。我想张立为什么
不骂我,为什么不打我。我在他的背上,他的手垫在我的屁股下,他一边哭着一边不时
地停下来往上背背我。
刚刚进了巷口,就看到我家院门外围满了人,张立象是感觉到什么,迅速地将我放下来
,向院子跑去拼命地跑去。他连跌带撞地三步并做两步地推开了人群,进了院门。于是
那第二个死亡就这样桃红柳绿地扑向了张立。
张立的娘在短短的半个月里居然有那么大的变化,她原本苍白的皮肤显得黑黄,皱纹横
七竖八地在她的脸上没有规则地爬着使整张的脸看起来象一块摔碎的玻璃,支离破碎,
没有一点完整的感觉,她的头发在这半个月里变得花白,原来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有
八十多。她这样躺在那里,睡在她的红褂绿裤里显得花枝招展,没有一点死亡的庄重。

"娘!"张立下跪地声音很响,我听得见张立的骨头的咯咯声。"娘!"他使劲地摇着
冰凉的躯体,我看得见他的嘴的张合,却听不见他的声音,他象一个失水的鱼,在那里
挣扎着,无声地呼叫着。
爷搂过他:"立,不哭,不怕。爷就是你的亲爷,奶就是你的亲奶。"
张家婶子不冷不淡地说:"唉,她也算是解脱了哇!"奶辟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你这妖
精,不让你去居委会告,你偏去!现在出了人命,你还在这里不冷不热,你给我滚!"
本家婶子捂了脸,在阳光下我看见她没捂住的那边脸在哭,那捂住的那边脸却在笑!
"奶!奶!"我被这一发现惊呆了,"奶,奶!婶子在笑哩!"爷说:"不许叫!良三
,给你婶跪下!给她陪不是。"爷的胡子吹起老高,他的拐杖在"笃笃"地响。
我看见婶子那半边脸的笑意更深了。这一发现吓坏了我,我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张立娘面
前。张立转来身来,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娘,不怪三儿,三儿是孩子。"他伸出手想
替我擦脸上的泪,可发现我并没有泪水,他楞了楞,摸了摸我的额头:"奶,三儿又发
烧了!"
那次发烧历时长久,有时候我清醒,我看得见奶搂着我老泪纵横:"三子啊,你上房行
,可不敢揭瓦啊。"我听得见张立的哭声象女人一样缠缠绕绕地从那小黑屋传来,有时
候我不清醒,我听得见那月光的播散簌簌声和花朵绽放的扑扑声我看得见那月光下的迟
疑的男人和那盛妆的张望着女人头。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我身边有两张似曾相识的脸。他们笑很温暖,他们眼里
的泪打在我的嘴里,我吸了吸是咸的,这跟张立的不一样,他的泪是苦的。他们的声音
象是从井里传来。"三三三三三三三。。。爸妈回来了。"可是张立没了妈,我的心不
由地抽动起来,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海。他们的眼泪更汹涌地流在我的脸上,我张口却喊
出了:"张立哥哥"。
"娘,我们想带三儿回去。"爸的声音小的象蚊子,"您也好好地歇歇。"
"是呀是呀,我们想带三儿回去了"妈的声音比爸的大一些:"您看,我是学医的,你
就放心罢。"
爸妈是在接在奶的电报回去的,"三病危,速归"。母亲和父亲就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
回来了。
"你们跟三儿说了吗"爷问,我听得出爷的声音有一些微微地抖。"
"一说她就哭"爸唉了一声。妈也唉了一声。
奶说:她要是不愿走,就让她再过几年走吧,她才四岁你往哪放她呀。奶的声音低了下
去:"
现在那么乱。。。"
"你们都得上班,放在我这里。我好歹能天天看着她啊"奶叹口气,低下头摸了摸我的
额。我闭着眼睛,感到疲倦。"这回怪我,是我打了她一巴掌,惊了她了,就已经发了
一次热了。是我不好。"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梅生"妈的小名叫梅生。
"我也不该让三儿跪下"爷爷小声说。这时候爷奶的语气都充满了孩子气的小心。我的
鼻子酸酸的,我想哭,又不好意思让他们发现我是醒的,于是我只好心里唱着歌,努力
去想起快乐的事情。
"快别这样说,你们带她这些年多不容易。"妈又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一滴泪掉到
我的睫毛上,钻进了我的眼睛里。妈很紧张地低下头,用嘴唇吻了吻我的眼睛。突如其
来的接触,让我心如撞鹿,并且很不适应。好在妈转过了身去:"这张立爷也不该就被
枪毙罢"妈显然是为了缓和两位老人的情绪而转移话题。
"这,这年月,人都疯了"奶说"前山庄的张瘸子打死了张五田,也没偿命,说五田是
什么分子。八亩台上的张旺山家里的从队里往家多背了一袋地瓜干,也给斗死了。咱这
庄上要没这档子事还算清静哩。
"这张立娘也不知咋了,咋跟他爷好上了"爸不解地问:"我记得他妈不是挺守规矩的
吗,成天价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我听见奶站起来,走近我,低头审视我看我有没有睡

"不占事"爸说"三儿睡沉了"
尽管如此,奶还是压低了嗓门。"这女人也是为了活命啊。"奶说,你们还记不记得她
是怎么进咱大院的?她娘家是西山里的,嫁给了小神头(地名)的李三台家的二小子,
岂不知二子小是个假男人,生不了娃,张立娘有一天给他送吃食到田里,碰上了坏人给
人奸了,是这么着有了张立。
"噢!怪不得她对张立不好"爸说。
"祸事不成单,李三台家的二小子就在张立出世的那天吃鸡蛋噎死了,这张立娘一直觉
得是张立索了她男人的命。张立娘是李三台花了三担白米娶进家的。李三台的老婆早年
就过世了。这么着,李三台和张立娘带着孩过活。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李三台没法子
了才托人在咱庄找了咱家,住了咱的房。
"那李三台也不是东西,咋还找上门来!"爸气愤地说。
"亏了李三台,要不这娘俩儿吃啥"奶说:"他第一回来就让我在院子里截上了,他两
跪在那口小黑屋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我说白了这些。"奶叹了一口气说:总不能不让
人活命罢。"
"李三台要帮那娘俩儿,大白天放下东西就走啊。他这么做不是害张立娘嘛"妈疑惑地
问。
"都是人啊,都是人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奶说。"时间久了也会生出感情来罢。"
"是我不好,我没看住三儿。"奶又把话题扯了回去,显然奶是不想让我走。说:"平
时就不让三儿进她的房,那不干不净的怕脏了孩儿。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您就别替三儿难受了,她这不好了吗。倒是张立,这孩子以后咋过啊"妈妈完全是担
心的口气,让我感觉到我的妈妈还是一个很好心的女人。
"说来说去,都怪西屋你的弟妹。"爷说:这个女人不是省油的灯,平时不说话,说起
话来也细声细气的,咋对张立家那么狠啊。这年头,这不是要人命吗,还真是要了人的
命。"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也没办法了。做七的时候,给张立娘多烧些钱吧。"奶说。
事情的真象就这样齿白唇红地现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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