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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rvid (化身没有痛,也没有恨的海),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晃动的生活(一 )
发信站: 听涛站 (Fri May 5 23:57:08 2000), 转信
晃动的生活(二4,5
四、 本家张叔和本家婶子
原来人是可以在一夜长大的。我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后,也明白了有关人的一些极其微妙
的关系。有些事是不可以看见的,有些事是看见也不能说的,有些事要说也要想想后果
的,有些后果是难以让人接受的,可是却不得不接受,"上房行,可不敢揭瓦。"奶奶
这句话是伴着死亡刻在我的心上的。
我的话变得少了,更多的时候是抿了嘴,努力想看清人们语言背后的潜台词,努力想看
清他们的真实的用心,可是我不说。我看懂了,我却不说。
我一直拒绝跟父母走回南方,妈说:"三三,你去了南方,有姐姐有哥哥陪你玩。"我
问"有奶奶有爷爷吗?有我张立哥哥吗?"爸说:你去了南方爸爸带你去海边。看大轮
船"我看着爸,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比我强大,可只要我不说话,他就没有办法。
虽然我的心里存着惶惶的恐惧,但我一言不发,沉着冷静。我听着妈悄悄跟奶说说:"
这孩子都成了一个人精了呀。"百般无奈之下,父母又一次远离。妈在走前给我的胸前
挂了一块红玉,玉碎人全,妈说,她亲了亲我的脸庞,她亲我面庞的时候,我感觉她的
皮肤细细的并有着一股很好闻的味道,田螺姑娘一定是这样的,我心满意足地想,也快
活地亲了妈一下。这些日子里我是一直拒绝他们的爱抚的,虽然我知道那是我的亲生父
母是给我血肉的人,可是我依然感觉尴尬。妈的泪流得更多了。
我没有去车站,我怕会有阴谋,大人的世界充满了让人不可理解的事情。他们会不会一
到车站就要强行带走我呢,妈一下子就能把我抱起来,别说爸了,我这样想,我赖在奶
的怀里,看着爸和妈愈走愈远,本家张叔和张立分别在边上帮他们拿着行李,妈妈一步
三回头,象似要把我看进心里去,爸虽然没有回头,可是他不断擦眼睛。
他们愈走愈远,天沉沉地压下来,雨也一粒紧似一粒地打下来,奶奶搂着我,奶奶的眼
泪和雨水一起打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冷。
没了娘的张立更加的孤言少语。他象一只兔子一样沉默地瞪着血红的眼睛独自在黑暗里
舔舐伤口。"立,带你妹出去玩玩"爷奶常常这样叫他,于是张立背起我,一边挎着篮
子,篮子里放着只兔子,他带我去山坡上迎着阳光放兔子。
从我昏迷醒来那一天起,我就开始叫他哥。没有人教我这样做,可是哥这个词还是不由
自主地脱口而出。"哥"我说。"三。"他应。他背着我的时候我在他的耳朵边叫。"
哥,累了""
哥,我给你唱歌解解乏罢""哥。。。"我叫他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会有光,他眼里的
血丝就不会那么红。我不停地叫他,他不断地答应。
"三,你要是不长大就好了。"他躺在阳光下,阳光照着他黄白的脸,他细长的眼睛微
微地眯着,厚厚的嘴唇上有着一层细细的茸毛:"要是不长大,你就不用走了。你长大
了,总要飞的。"
"我要是飞,我就带你一起飞。"我坐在长满青草的草地上给草们编着辫子。"笨三,
我走了爷奶谁管!"是啊,爷奶谁管?张立在这个大院里干所有的重活粗活,要是张立
走了,谁帮爷奶啊!我忧愁地叹气,张立也忧愁地叹气:"三,长大了有出息了,别忘记
回来看看就行啦"。
"不,我要带爷走,带奶走,带哥哥你走"。我坚定地下了决心。我没有想到儿时立下
的愿一直伴我走到了宁波,走到上海,走到北京。伴我度过了童年,少年一直到青年,
在我有能力实现我的梦想的时候,爷奶却已不在人世,唯一张立哥哥成就了我的心愿。
本家张叔,是庄上的张寡妇的儿子,张寡妇因得暗疾,死得很突然。我奶就把那时只有
八岁的本家张叔领养了过来。据说本家张叔从小就会讨人喜欢,你说天阴了,他说你带
上伞罢,你说磨太沉了,他拼了命地帮你推。所以我爷奶还是很疼爱这个"小儿子"的
。到了上学的年龄送他上学,上完了学给他找事。到了婚娶的时候给他找媳妇。本家张
叔是聪明的,他能迎合各种的人并很会拉关系。庄上的三教九流都混得熟。
本家张叔到了十八就在爷奶的安排下早早就了妻的,后来妻也病死了于是人说本家张叔
命硬,克爹克母又克妻。尽管本家张叔长得又高又壮,浓眉大眼,尽管他在庄上也算得
上头面人物,还是没人愿意把自家姑娘许配给他的。爷奶有些着急,于是以三担米的代
价托了媒人。
张家婶子是东山里的,不甘没入面对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正好媒人是她的远方姐,于是
顺理成章地嫁到了我们庄上。她进门的那一夜,我奶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的火烧云红
得离奇,随后那团云便落到了大院里,大院沉浸在火海之中。
奶惊觉而起,看见我爷正睁着眼睛盯着房梁:"这个女子怕不是一般的人罢,"爷说,
"我咋梦见一个火球落进了咱院哩。"我奶悚然一惊:"他爷,我也梦见了呢。"
奶和爷睡不着觉了,他们发愁地来到银光遍地的院子里,看着已杀完正待下锅的猪羊牛
和各式的菜蔬,我奶说:算了,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那也就是一个梦。
我爷不信,固然我奶自我安慰着,可是她也是心有余悸的,那梦里的大火如此地凶猛,
将整个大院吞噬殆尽了。在行云流水的日子里,我爷奶一直注意着这张家婶子,这个女
人不象是山里的,倒象是哪家的千金,脸色苍白,身材苗条,未言先笑。说话也轻轻慢
慢。直到有一天张家婶子尖厉的骂声刺破云宵,爷奶才又开始回想那个梦。
那是我爷奶让小黑屋继过给了张力娘的那一天。那天张立娘一进门就跌了一跤,本家婶
子便杀猪一样叫了起来:这不是你的地界啊,你站也站不稳!张立娘回了一句话,于是
本家婶子的尖牙利齿便开始响彻云宵。不消说,败下阵的当然是张立娘。那是个谨小慎
微的女人。
自从张立娘死了以后,我发现本家张叔和本家婶子的脸上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喜气,那种
喜气里充满了杀机,那种不吉的气息让我很是恐惧。我跟张立说:哥,你看咱叔跟咱妗
成天价那高兴。张立说:"三,不会。我看他们成天价愁眉苦脸的。"
我跟爷说:爷,你看俺叔跟俺妗成天价那高兴。爷说:"三,不会。我看他们成天价愁
眉苦脸的。
我跟奶说:奶,你看俺叔跟俺妗成天价那高兴。奶说:"三,不会。我看他们成天价愁
眉苦脸的。
我很惊诧,于是不再言语,我明明看见他们的眉他们的眼在阳光下笑得象裂开的石榴,
里面露出骨白肉红血腥内容,而他们却视而不见。
我看见了,我说了,却没有人听。
父母亲的探望如象一个美梦一样,来的快,去的也急,美梦来到眼前,我却并不想急着
走入梦境。我象鱼儿一样离不开爷爷奶奶,离不开这个大院。我发现自己是依恋这里的
一切的,即使是满脸充满了杀气和喜意的本家张叔和婶子。
日子便过得如流水,此后两年多的时候里,日头天天从东边来从西边去,张立天天做完
了粗活做细活,我在大院里安静地成长,如同那磨盘,如同那石榴树。然后突然有一天
,有一家生意人要与我们换房。我们那位于闹市却闹中取静的张家的院子,是他旅社的
最好选择。
那个生意人的院子住得很偏边,张立用三轮车带着我跟爷爷骑了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才
到了那个地方。
我看见那个大院隐在绿树从中,院前是一条静静流着的河,院后是黛绿的青山。远远地
就能看见,院墙挡不住的绿荫红花从大院里伸展出来,一派繁荣。院门并不夺人声势,
可是推开去,却是别有一番天地。
这个大院有张家院四个那么大。园中静观动观皆俱。有山,却不是生硬假山石,原是小
小的土丘,后经主人细心的雕琢,加之树木花草匠心的点缀,竟也有脉有型;有水,水
却是有源的,从花影缭然的院外流进来的,
在院中的一米多深的鱼池里打了一个弯又从大院的另一头潺潺流出;有花草树木,却是
有规有章的,院中古树三两棵,遮天蔽日,七八间大屋,但凡窗外总有花树一角。假山
上的小亭子待月迎风,大屋间的回廊迤逦游移。处处都可入画。
爷一看就爱上了这个地方。他坐在树下,风吹过树叶也吹过他雪白的胡须。他自言自语
地
说:"就它了,就它了。"奶奶原本不是那么同意就离开那个住了多少年大院的。可张
立娘的死给那大院或多或不地带来一些不吉的色彩,奶一直不能从思想里擦去张立娘吊
死在门后面那怵目惊心的死相。加上本家张叔和婶子的竭力怂恿,奶也就同意了。那个
大院虽然离张家大院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却好象远离人间的烟火,它在那里沉静地存
在着,万般风情。后来,所有去过那个大院的人都说:那个大院真是一个世外的桃源。
爷奶本想在世外桃源里颐养天年的,却不知这个诗意如美梦,悠闲如牧歌的地方正是等
着他们的血喷大口。
我们生活在这个大院里,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可是我的眼睛却天天与本家婶子的阴晴不
定的眼睛相遇,她那杀机重重的诡秘神情让我感到压抑,我愈是要躲过她,愈是碰见她
。
有时我久久盯着她的眼睛,我就会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类似于兽类的光芒,那是蛮荒的山
野,是无人涉足的密林,是正午狼烟袅绕的沙漠。她也常常地偷偷地窥视我,尽管她以
为我没有感觉。
我开始在家里发表我的意见了,我说我想在我的房前种仙人掌,把那些含羞草弄掉,我
说我要去掉爷奶屋前房后开得正旺的夹竹桃,我说张家婶子你吃饭不要弄出那么大的响
声,我说张立你不要总吃饭不吃菜。
每每那时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张家婶子的虽然低着头,可是她的目光却无时不刻地不在
狠狠地剜着我。我正视她,她躲着我的眼光,要是碰巧她接到了我的眼光,她那阴冷杀
气的目光在温和的笑意里会让我不寒而栗。
我常对爷奶说:本家婶子太可怕。可是他们没有都笑着摇头。"三儿啊,别记恨她告张立
娘的事了,事都过去了,你看爷奶不也没有怪你吗?"
我对张立说:本家婶子太可怕,张立说那还用你说,可是他不知道我深层的含意。
那是初冬的一个晚上。第一埸冬雪来得早,张立哥在池边布下了捕野兔的铁夹。因为住
的院子太了,我想多养几只兔子,就要张立做了一个能逮住却不伤它们的铁夹。
我从爷奶的屋里出来,爷让拿送一壶加热的黄酒给张叔送去。天已经很黑了,大片的雪
从天空中飘下来,我手中的黄酒散发着诱人的热力。我急急往张叔的屋里跑。刚到水池
边,却赫然地看见一个黑影站在池边的铁夹边上。
"哥!逮住野兔了吗"捧着酒跑了过去,等近了,那黑影突然地转身,她苍白的脸在夜
里象一个白脸无常。"嘿嘿"她冷笑。"我知道你想什么!良三,我知道,你要野兔吗
?"本家婶子在黑夜里象一个恶魔。"你看,我逮了一只,你看。"她用手捏着一双被
夹住的野兔耳朵,野兔的眼睛红红的,四条腿乱蹬,全身发抖。
"你把它给我,这是张立给我下的铁夹子"。尽管我被她的突然出现以及她类似于死人般
的冷酷的声音吓得半死,我还是压低了嗓门,装做镇定的样子。
"嘿嘿!良三良三!!"她在那里低低地叫着:"你过来拿呀。"她站在水边晃着那可
怜的小动物
我往前走,就在要碰到那只小东西的时候,这个女人做了我至今想起来都要痛恨咬牙切
齿的下流事情。
她高高地举起了那只可怜的小家伙,用两只手分别拽着野兔前后腿,然后突然地用力,
那小生命没有哼一声就被活生生地扯成了两半。心啊脏啊肠啊一起在她的两手间荡来晃
去,血溅了她一身一脸,在月光下在雪地里她象一个女鬼一样地残酷地低声地狞笑着。
"你来呀你来呀,嘿嘿!"
等我再次醒来,爷奶张立与本家张叔都惊恐地站在我的床边,他们不断地叫我。"奶不
好奶不好,奶不该让你夜里出去。"奶自言自语地"都搬了家的,咋还撞邪呢!"
爷说:"这孩子的身子看是不太妙了,要不还是让梅生带她走吧,她是医生,好歹能照
顾好三儿啊。"张立说:三不怕,三不怕,哥给你明天上山头庙请驱鬼符去。
突然门帘响了一下,本家婶子急急地进来,她来到我的床边,面色亲切声音温柔地说"
三儿醒啦,没事了没事了,喝碗兔子汤压压惊吧。"我看到她笑着,她的眼睛透着冷光
,充满了杀气与得意。
我气急地说:"奶,是她!是她把兔子生生地撕开了。奶,是她要害我的!"
奶说:三儿,三儿,你中邪啦!
我挣扎着坐起来,拉着爷奶来到刚才那个女人撕野兔的地方,那原本是一地的血,可是
在月光下,那块地方跟周边的土地却没有什么区别,
我回过头去,看到并没有跟出来的她站在爷奶屋里的窗户后面往这里窥探,她露出了苍
白的半张脸,那半张脸上的两只眼睛,寒光闪闪,散着绿光,那明明是狼的眼睛。
"她是狼!"我指着身后的窗喊。爷奶回头的时候,窗前已空无一人了。奶哭着说:"
我儿你中邪了。"
父母来接我的时候,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说话了。雪夜之后我只会说一句话:"她是狼
。"可是没有人听,谁也不听,大家都说我中邪了。爸抱起我来有些吃力,因为我已经
长大了,我走的时候对大家说了唯一的一句话就是"她是狼"然后我把头埋在父亲的怀
里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美丽却又让我恐惧的地方。
等我再次回山东的那一年我刚刚十八。大雪夜,出了火车站,有一些熟悉的面孔在黑和
白的夜中平静地等待。父亲背着大包小包。我抱着带给爷爷的两瓶女儿红,那两瓶女儿
红是真正的女儿红,是我在S市哇哇坠地时,姑爹往地里埋下的,一直到我高考录取,整
整十八年。来的时候,妈妈说:给爷爷和奶奶带着罢,你小时候,他们可没少为你操心
。
爷爷,本家张叔,本家婶儿的喜悦神情在雪的夜里很让人温暖,有一个人抢过了父亲的
行李,忙手忙脚地往肩上背。长手长脚的,影子很熟稔。张立!
"张立!"我喊了一嗓子!把张立吓了一哆嗦。他只好转过身来,向我父亲鞠躬般地行
了一个礼,然后转过来,很不好意思地看我,说:三三都长成大。。大人了。他说完,
急急地转过身,背起包来,就往前走。
张立在雪的夜里晃来晃去,他并不健壮的身体还是象面条一样瘦弱绵软,高瘦的个子显
得没有依傍。两个坠手的包,象两个大大的秤铊,而他是无法保持平衡的天平。我望着
的背影,心中涌起了辛酸的感觉。
奶奶在门口张望。老人家象一个小小的精灵。雪白的头发在夜里显得尤其地白:"三三
噢!"
奶奶想抱我,却无从入手。我笑着抱着了她,并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我们的笑声在冬天
的院子里分外的响亮。
在小住的两个星期中,我感觉正当年的张立是这个大院的一个影子,有求必应的仆人,
只要你叫他,让他做什么他都颠颠地去做,回来交差的时候,人就会说,一会过来吃饭
啊。他就过去吃饭,这样闲淡地生存着。他从城东逛到城西,从城西再逛到城东,没人
他不认识的人。他带着我逢人就说:"俺妹回来了。"他脸上的自豪和喜悦是真实的。
"俺妹考上大学了哩"。
张立哥哥带我去我们小时候放兔子的地方,我惊奇地发现那个景象一点点也没变。
"三三,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老是让我讲故事"张立眯着眼,"那时候啊,你只有那
个小一点点,黄毛丫头。"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我知道他要睡着了。
我望着这个象大虾一样蜷着的成年汉子,我想这就是张立啊。我的心中无端地生出了亲
切,我很想象小时候那样紧紧地贴着他,对他撒娇,听他讲故事,或是让他帮我梳辫子
。(张立管给我梳辫子叫捆辫子。)
可是我不能够了,我正襟危坐,心里充满了对长大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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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小哥都出息了,三三就等你了,你上完大学出国吗"张立兴奋地喝着女儿红,一
边替我计划。在张立的脑子里上完大学是一定要出国才风光的。张立想着良三也是要出
国的,也是要做大生意的。张立兴高彩烈地想着,嗓音也渐渐地高了起来。
"你别替人操心了,看看你自已,那么大了还游手好闲,连个对象都没有……"本家张
叔看了看我父亲的脸色,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我再一次看到小时候为张力感到的耻侮在我的四周弥漫。我不敢看张立的眼睛,却悍强
地盯着本家张叔。"良三,跟张立出去走走"父亲轻斥我。这位先生叫我大名的时候,
就是在提示我的行为不检。
张立听话地站起来"走吧,三三。"我们一前一后地出屋,很象小时候的样子。
"三三,我是外姓人,不能跟张叔正经。要正经了,就没法活了"张立在月光很好的院
子里看着我,院子里很清冷。寒星在深蓝的天暮上眨着眼,所有的一切一如从前,就连
张立的自轻自贱。我们后来在西屋说话说到很晚,没有人来催我们。这跟我在N市的感觉
却完全不同,在N市八点钟以前回家都是要受批评的,老爸良三良三地要叫无数次,而那
天我们谈到半夜一点多,没有人来催。
后来听本家婶儿说:"张立!他算个屁,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碰良三一个手指头。"
其实她错了,那个晚上张立岂止碰了我一个手指头!:-) 张立是搂着我说话的,我们象
小时候一样的亲密无间,有一些感情我想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挡的,我们的感情就象两片
渐渐展开的海,你能阻止海的漫延吗。
张立使我相信男女之间是有着纯洁的感情的。在我成人后的今天,我回忆起那晚,依然
清楚地记得那夜的美好与安静。"张立,我冷"我坐在沙发上,张立说:"是脚冷吧。来
,把鞋脱了。"
他说着,帮我脱了鞋子,然后拿了一把椅子坐在我的对面,然后把我的脚放在他的怀里
,
他说:"你的脚还跟小时候一样,凉冰冰的。都考上大学了,脚咋还着么凉?"他这一句
话,我忽然间想到,我才那么大,只有他一个人愿意将我象冰一样的脚抱在怀里暖和着
,怪不得我往他怀里伸脚的那一刹那那么的轻车熟路,不知脸红呵!
夜在深,我把脚暖了,张立找来红泥暖壶放在我的脚下。我问庄上的那些人,一个一个
,那个奇异的故事从张立的嘴里缓缓地流出来,让人满怀怀念。张立搂着我的肩膀,一
直说到一点多。张家妗子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我很想回她一句你才屁都不是一个呢。
可是我没有。我心里充满了轻视。
一个人没有钱,没有地位,没有房子,他不一定就灵魂卑微,我是如此地感谢张立,是
他在那个冬夜让我真正的明白什么是纯正的感情,在我情怀初开的年代里给我上了一堂
真美的课。
五、 离开
雨季的宁波,台风来得很是频繁。李威和前前结了婚,伊五回了石家庄,我在家里转来
转去,或者读书,或者给给伊五打电话,一聊聊一整夜。爸会对我说:"良三,不要以
为电话费不用咱们付你就可能随便地打。要自觉,要学会克制。"爸在确信我我不必嫁
出去,不必嫁给那个他不喜欢的男人后虽然表面上心事重重,可内心里我想他是很高兴
的。
"我哪里是痛苦,我根本是在适应生活"我顶撞着他,"你见过我有痛苦的时候吗?"
"嚯,厉害呀,丫头,忘记了你痛苦的时候趴在爸怀里象小猫的时候啦"爸说:"还没
痛苦呢,那时候啊,你连话都不会说了呢。"爸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前年过世的爷爷和
偏瘫的奶奶,他便沉默了。
"好了,爸,你也别太难受,"我拍拍坐着的爸的肩说:我爷不也没受什么罪吗。我奶
不是有张立照顾的吗。张立可好了,你放心罢爸。"
爷爷是前年过世的,在过世前的一个月爷拍电报给爸。说是十分地想念我们全家。我们
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只有爸象是预感到什么要发生一样急忙赶到了那个大院。当
天晚上一起吃过了夜饭,爷叫来了本家张叔,并拉着爸的手说:好好过罢,回不来等我
们百年后就把房给卖了吧,给你弟和张立或留钱或留几间屋,余下的你们几个分了罢。
爷说完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奶奶在半月后也中风偏瘫。
爸爸曾几次想把奶奶背回宁波来照顾,可是奶说什么也不愿离开她的故乡。跟爸不能提
山东,就连看天气预报,爸也每每注意地听代表山东的济南的天气情况。唉声叹气,我
知道他在怪自己不孝。父母在,不远游啊。
爸爸一个闷闷地坐在沙发上,突然间我听到正在阳台上侍弄花草的妈妈喊:"三,你看
那个人象谁?他在这里转悠了半天了,我看着有些眼熟啊。"
我顺着妈妈的手指望去:大门口的岗哨站岗的正在盘问一个高个子男人。我顿时惊呆在
那。"
是张立!"我喊了出来,我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就往楼下跑我一边往下跑一边喊:"爸
妈哥姐,快快快,张立来了!"
张立来了,张立突然而至虽然还没有开口,我们却感到了不吉的气息。
"我娘怎么啦"爸还没等张立进门就急着问。"俺奶她。。。她过去了!"
张立的声音暗哑。他的脸上出现着一种寂静呆板的悲伤。奶过世的消息来的太突然,一
点准备也没有的父亲失声痛哭。全家沉浸在悲伤的气氛里。我看张立,张立看我,我发
现他的目光闪烁,他的厚嘴唇不断地翕动。
"哥,我奶是怎么过世的"我问,一种不祥的阴影掠过我的脑海。多年前的那个雪夜的
那双狼眼在旧时的回忆里发着寒光。"我奶。。。我奶"张立放声大哭!
"你说啊,你说啊。我奶是怎么过世的?"我急得如同要发疯一样,我摇着他象摇着一
个纸人。
大家也感到了事情的古怪,大家都盯着张立看。空气里紧张地要爆炸。
"我奶,我奶是被。。火活活地烧死的!"张立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爸的眼
瞪的象铜铃,他的头发直立,宛若愤怒的金刚。
"怎么回事,你别哭,慢慢说。"妈尽管这样安慰张立,她的声音却也是发抖的。
"那天,张叔让俺去东山里婶子娘家送东西,我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张立抽抽泣泣地
说:回来就看见俺奶被烧死在炕上了,俺奶动不了。被火烧得连腿都没了。"张立哭着
说。
"报案了吗"妈问。爸捏着拳头,他的关节咯咯做响。"报了"张立说"张叔早报了,
跟公安说俺奶抽烟,烟头着了被子,给烧死的。"
"放屁,娘从来不抽烟的!他们俩当时在哪里?"爸咬呀切齿地问。"你没跟公安说你
奶从不吸烟吗!"
"他们都进城了,家没有人。"张立说。"俺说了,你看。"张立掀起了衣服,浑身的
伤痕象有的地方都已经化了脓。我刚从公安局里出来就让人堵在胡同里打成这样了,这
不一下地,俺就跑来了。"
"奶的尸首呢?"我问。
"第二天就被化了"张立大声地哭起来。俺还藏了件东西。张立说,你看上面有俺奶的
血指印,俺奶把它藏在东屋的瓮里的。那是一纸遗嘱,是奶奶的亲笔。遗嘱上历数了本
家张叔的不孝和婶子对她的虐待,奶将遗产分成五份,他的三个儿子和张立和良三各有
一份。
"我毙了这对狗男女"爸读完了遗书后,恨的牙根咯咯地响。爸当夜打电话给在新加坡
的大伯和澳门的叔,第三天他们就北上了。
我曾经说过她是狼,可是没有人相信,现在狼果真吃了人。伤心。
我爸他们三兄弟回来的时候,虽然气氛沉闷,但总算为事情了却了一个结果。我们一家
在阴云密布的山顶,为爷奶烧纸,黄裱纸将将燃完,有风从天而降,围着纸堆转,然后
又旋着走了,突然我大伯失神地说:这是不是是过路的野鬼啊?说完,大伯失声痛哭。
大伯是离家最早的孩子,他十六就离开家,中间间或地回家看看,只是小居。他的悔意
与内疚是显而易见的,叔相对离家晚一些,后来碾转地也漂洋过了海,回家的也少。我
父亲遵循部队的探亲规定每四年回家一次。
三个兄弟现在面对面坐在山顶哭得象个孩子。
我在想那些等待的岁月,那些有酒香肉香的气氛里,奶奶迈着小脚,晃动着身体,满院
张罗;爷爷坐在宽大的红木太师椅里,捋着花白的胡须,心满意足地等待。等待后他们
的儿子出现在门口,大踏步地进来,进来后与他们相拥而泣。空气将里充满了亲情与感
动,那样的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三个兄弟现在面对面坐在山顶哭得象个孩子。
奶奶的凄厉叫声是怎样地撕破那个寂静下午的大院上空?没人知道。火舌是怎样渐渐地
吞噬着奶奶,她的疼痛没有人知道。死亡降临的时候,奶奶会不会想到她千里之外的亲
生的三个儿,没有人知道。她最后的面容是悲是愤是麻木,没有人见过。
三个兄弟现在面对面坐在山顶哭得象个孩子。
我的理想就此破灭,我时常想着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已的家,我就会把爷奶接来跟我
共住,现在老人家都前脚后脚地走了,我的理想就此破灭。突然间我发现我什么都没有
了。甚至伤悲。
老人家们都怀抱着希望,盼着子孙满堂,盼着儿子们回家,济济一堂的天伦之乐对于他
们的意义我想是父母们都无法理解的,可是我知道,我从小就生活在爷奶的等待中,我
知道老人们的全部希望和快乐,以及他们为了这些希望而付出的漫长的期待,我知道得
很清楚。而结果就这样地出现,让人不可预料更无法防备。
三个兄弟现在面对面坐在山顶哭得象个孩子
人跟人之间是隔着多么大的距离啊,我看得见你,我听得见你,可是我走近不了你。我
爱你,我想你。可是我就是无法跟你生活在一起。这是生活。是人,是无可奈何,是悲
伤。这种永远无法消失的距离让我在那个飘着雨的下午对生活顿感失望。
我对他们说:我要离开。离开的决定来得很突兀,并且很坚决。任凭父母怎样地劝说,
哥姐如何地替我想象前程的叵测。
叔说:"要去就去罢,去闯闯也是好的。"他转身向父亲:"咱表大爷一家前些日子去
了我那里,说是他们要去加拿大了,北京有一处宅子,独门独院,也算是一个好地段。
我本想租下来给我在北京的公司的职员呢,这样也好。"
走的那一天,飘着细雨,铅灰色的天空上的铅灰色的云彩懒洋洋地闭着眼不肯移动。爸
妈是不能去送我的,他们是面对不了别离的埸面的,妈妈说:小时候没有办法把你放在
奶奶家,现在你长大了又要离开,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话音未落,妈已成了泪人。
哥姐也怕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姐在门口拉着我说:"良三,要是不好了就回来。这次
是你自已离开,在外面要小心,交朋友要小心。良三,好好的!"我抱了抱姐姐,姐姐
那时候正怀着八个月的孩子。看着姐姐的泪眼,感觉悲伤。从小学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
,是姐姐一直照顾着我长大的。姐姐马上就要生孩子了,我却不能在一边照顾她,姐夫
也是部队飞行员,是少有时间陪她的。
嫂嫂和姐夫送我,不喜欢他们在码头看着我渐渐地走,就跟他们商量只要我上船他们就
回家。嫂和姐夫跟我哥姐一样,开明开朗。果然,我一上船他们就离开了,让我觉得稍
稍的轻松。
放完行李来到甲板上,码头上已看不到什么人了,而天却是一个留客天,雨下得愈来愈
大,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突然,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的奥迪车在雨幕中飞驰而来,停在码头上,我看见那个高
大挺拔的人从车上下来,我看他一路飞奔。我看他站在船下,抬头看着我。"良三,下
来!良三下来!"他声嘶力尽。
船正渐渐地驶离,以它最缓慢的速度。我望着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望着我。我流了眼
泪,那个男人也流了眼泪。
"良三回来!良三回来"他的声音与海鸥的凄测鸣叫声在阴云四布的港口上空迭荡徘徊
。我看着那个人渐渐地愈来愈远,看着我的城市渐渐地远,我看着那个爱我的人抱着头
缓缓地蹲在地上,我看着那个人远成了黑点。
雨渐大,水路逶逦,而前方正远。
这真是一个雨季啊,生命里的雨季。那季节的雨淅淅沥沥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停止过,那
些人和那些情节在淅沥细雨中一次一次地向我扑来,面容模糊却又异常清晰。
(第二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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