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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ony (相思风雨中),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与死共舞1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Nov 14 22:30:20 1999), 转信

那还是在三十年前,而且纯属偶然。当时,我刚由北京考入这塞外古城的一座
新建不久的大学。正多愁善感、度日如年。眼前没了北京的五坛八庙颐和园,便常
在暗中诅咒这古城的孤寂和老气横秋。要多单调有多单调,天哪!活得真让人腻味

  得!刺激来了。
  事情的起因似应归咎于校园初创,各方面配备尚不完善。有些男女宿舍并不分
楼,甚至就在一层楼里打隔壁。应该说,虽然如此,但还是绝对令人放心的。经过
反右斗争的大学生真可谓纯而又纯。不但没有什么黄色、粉色、黑色、桃色事件等
等,就连毫无污染的白色也绝不沾边儿。一个个简直纯得有如透明的水晶人儿似的
,都恨不得抽尽七情六欲把自己变成工蜂工蚁,只记着埋头酿蜜搬食儿。
  可漏子还是闯下了……
  一天夜里,系里有一位叫范宁的小子出事了。这家伙本来是全系纯了又纯,正
了又正,最拔尖儿的学生,要不然,班主任也绝不会安排他住在女生宿舍隔壁的男
生宿舍把门边儿。大
  概是受命运捉弄,这位平时睡觉总睁着一只眼睛的主儿,这天晚上起夜偏发起
了呓症。从厕所回来大概是推错了门儿,竟懵懵懂懂地走进了女生宿舍。而且还非
把靠着门边儿那张床当成了自己的铺,一掀被子愣钻进去准备继续作那倒头梦。等
他刚“体”会到不对劲儿时,但已为时晚矣!随着女生宿舍电灯猛地拉亮,一片惶
恐的惊叫声陡然乍起。尤其是那位无端受害的女同学,顿时间号啕得几乎痛不欲生

  随之,全校骤然也变得灯火通明。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这只不过是次颇带喜剧色彩的小误会。如能顺水推舟,而
且说不定还会有个颇为温馨的美满结局。但在当时却不得了!要知道,那位女同学
也是位纯而又纯、正而又正的拔尖儿人物,要不然班主任也不会安排她在分界线上
为女同学把门边儿。清白已被玷污,纯洁终被亵渎。于是,种种猜测四起,人人擦
亮了眼睛,顿时间范宁由纯而又纯、正而又正,变成了最不纯而又最不正、最不正
而又最不纯。
  伪装积极,居心叵测。
  但范宁却意外地失踪了。等大伙儿骂着“狗操的”寻找了老半天,才发现这小
子竟挺立于云端高处,须仰视才见。天哪!原来这家伙趁人不注意,愣爬上了大操
场旁几十米高的大烟囱。一副悲剧英雄的形象,虽然在下面看着小了点儿,但在蓝
天白云衬托间,乃可见其正在悲悲戚戚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地望着地面。
  何以表白?唯有一死!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创造个冷静的环境再加以冷静的处理,或者将会是另
一种结果。但在当时,大伙儿却早激动不已,整个学校顿时就犹如开了锅。对范宁
的看法又陡然递转,又由最不纯而又最不纯、最不正而又最不正,急变为纯而又纯
、正而又正!眨眼间,同情加理解,友爱加关怀,激动加不安,便汹涌澎湃地将整
个校园席卷了。
  注目的中心是那巍然挺立的大烟囱。
  谁也没发出号令,但同学们还是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无私地搬来了自己的
被子、褥子、毯子、垫子,以及过冬的棉裤皮衣,愣把大烟囱四周铺高了两米多厚
。而且还安装了话筒,竖起了地对空的高音大喇叭。无数同学聚集在下面,不断地
对那顶上的小黑点儿发出血泪声声的呼唤。尤为感人至深的是那位已受“玷污”的
女同学,也在一群女同学扶持下弱不禁风地出现了。真可称得上“舍身救人”,竟
也泣不成声地向着烟囱顶上发出了感人肺腑的呼叫:
  “范宁同学!我信任你!你是纯洁而又高尚的……”
  当时,我为之浑身颤栗了。往日的空虚寂寞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却是胸中激
荡的热浪,困为我熟悉一位叫王一勺的食堂大师傅,便主动承担了往大烟囱下送吃
送喝的任务。为的是让大伙儿那血泪声声的崇高呼唤,能把范宁那小子永托于蓝天
白云之间。
  先得抽空为王一勺来两句——
  炒菜高手,年近五十,油光锃亮地又胖又大。乃我们北京街坊一位八竿子打不
着边儿的远房三大爷。他自幼被卖到口外,多年来从未再回京城露过面儿。是母亲
怕我受不了塞北的寒苦,愣托街坊给搭上了这个茬儿。对我还不错,勺头子下总是
开恩留情。对范宁事件也格外热情,饭厅距大烟囱够远了,他竟能催得我马不停蹄
,浑身累得直冒臭汗。一趟又一趟地来回跑着,时间也越拖越久。范宁还是永驻于
蓝天白云之间,真让人够心急火燎的了。
  这时我才朦胧发现:死也是这么难。
  当我又一次承担重负走出大饭厅门口时,只见四周一片冷冷清清。人们都被抽
到大烟囱下了,当然这里必然寂无人影。我正走着,就听突然从对面轻乎乎地飘出
一声儿呼唤:“小哥哥!”我吓了一跳,正感到奇怪,就见随声从路旁花坛里骤然
闪现出个小老头儿,笑眯眯而又文谄谄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小哥哥!”他颇为谦恭有礼地叫了一声。
  我终于肯定了这是叫我,便放下饭挑子惊讶地望去。只见眼前这小老头儿大约
六七十岁。身高不过一米六十,体重顶多一百斤,似一件刚出土不久的老古董,却
又带着几分久闯江湖的洒脱劲儿。长寿八字眉,眯缝耷拉眼儿。笑着时似哭,哭着
时似笑。但举止言谈又颇有谱儿,有派儿,绝不掉价儿。再看那一身古铜色中式的
小打扮儿,更是潇洒中透出儒雅,飘逸中透出古色古香。
  校园里怎么会蹦出这么个人儿?
  我正在纳闷儿间,他已经靠近搭上了话茬儿:“嘿嘿!小哥哥!今儿个这是赶
得哪方神灵的庙会,热闹得实在可以。”
  “哪来的什么庙会!”我当即予以否定,并断然他说明了事情的真相。
  “嗅!嗅!”他竟点头称是了,“原来是这么挡子事儿。糊涂虫儿,傻瓜一个
。”
  “不!他是高尚的。”我又立即予以否定。
  “嘿!”他竟遥望着大烟囱马上表示同意了,“是够高够上的,要是低点下点
儿,或许还摔不死。瘸了胳膊腿,活着也像鬼,得!我看这小子是玩儿完了。”
  “什么?”我一怔。
  “什么什么!”说毕,他竟摇晃着小脑袋自顾哦吟起来,“死了死了,一死百
了。没羞没臊,没烦没恼。一头栽下,不了也了。”
  “胡说!”我大声抗议了,“有我们!还有我们!”
  “你们?”他却翻了一下白眼儿,悠悠然他说,“小哥哥!容我老头儿这么说
,没诸位这一大哄,说不定这小子还死不了呢!”
  “啊!”我愕然了。
  正此时,王一勺从大饭厅里跑出来催我了。没想到他一瞧见这小老头儿,竟像
大白天遇见了鬼。表情复杂,一时间楞大惊失色地迈不动了步。但小老头儿却神情
自若,偏笑眯眯地瞅了王一勺好一阵子,尤其是他那中式大裤裆,然后便颇为潇洒
地一背手儿走了。
  当时,我尚搞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要、要出乱子了!”王一勺半晌才缓起日气儿说。
  “什么?”我顿时也受感染。
  “小爷儿们!”王一勺仍很惶恐,“猫头鹰闻不见死人味儿绝不往这儿飞,金
四今儿个这大驾光临能有好儿吗?”
  “金四?”我失口惊问。
  “操!”王一勺显然嫌我少见多怪,“咱这地儿有名的大鞭杆子。”
  “赶车的?”我是头一回听这新鲜词儿。
  “鸟!”王一勺更急了,“赶他妈横死鬼儿的!什么投河的,跳井的,服毒的
,火烧的,枪毙的,刀砍的,撞车的,跳楼的,胎崩的,还有那些抹脖子和上吊的
,统统全归这些鞭杆子打扮了往阎王殿里赶。”
  “啊!”我毛骨悚然了。
  “今儿个准没好!”王一勺还在惶惶然地叨叨,“这些鞭杆子全都和小鬼儿挂
着钩儿,得不着准讯儿绝不轻易露面儿。”
  “迷、迷信!”我挣扎着喊。“瞧着吧……”玉一勺的声音却很惘然,有一种
让人琢磨不透的味儿。这就是我头一次偶然得见金四、金四爷的经过。当时,我确
实被这位神神道道的主儿吓懵了,恍恍惚惚,也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转念一想
,人鬼殊途,今后肯定再不会遇到这种怪物了,便急匆匆地挑起担子向大烟囱跟前
跑去。谁料想,眼前的情景却又大出我的意料。在密密麻麻的同学群中,只见那位
颇为晦气的小老头儿不但又出现了,而且好像还正在扮演一位颇为醒目的角色。被
大伙儿拥戴在一个高音喇叹下,竟咳喽气喘地对准话筒向大烟囱上喊开了:
  “大外甥哎,大外甥……”
  “什么?”我下意识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语上了。
  “他说,他是范宁的舅舅。”旁边一位同学解释道。
  “不!他叫金四。”我忙纠正。
  “对!”同学也忙解释,“人家也说叫金四!这和当舅舅有什么矛盾?”
  “他、他是鞭杆子。”我又强调了一句。
  “更没错儿!”同学又充分肯定说,“人家也说是赶车的,路过这里,来看范
宁的。”
  “这……”我如坠五里云雾中去了。
  “大外甥哎!”但那小老头儿却似格外地清醒,拖着老城人那种特有的古典式
哭调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越吆喝越有板有眼儿,“我那冒傻气儿的大外甥哎!玩
儿什么不好?干嘛非拿着小命儿玩去。死了谁,苦了谁,连个媳妇儿的滋味儿都没
尝着,不到二十岁就完了有多冤哪!”
  语出惊人,引得老师们惴惴不安。
  “大外甥哎!”小老头儿却如入无人之境,干脆连哭音儿都免了,扯开嗓子就
干喊上了,”我那冒傻气儿的大外甥哎!脸儿有这么个要法吗?清白能这么着往回
捡吗?屁!头冲下栽,半拉脑袋准得扦没了,剩下的半拉也得扦进腔子里!没头鬼
儿,你还到哪儿找脸去?扦出来的脑浆子白花花的倒是清白的,可让小哥哥们一想
起就反胃,就恶心,就恨你脏了大伙儿的眼睛!”
  喊得别致,令全场瞠目结舌。
  我由不得胆战心惊地向大烟囱顶上望去。天哪!刚才在一片崇高词语的呼唤声
中,范宁那小子始终崇高地挺立着。现在经这小老头儿这低俗的一嚷嚷,这家伙竟
也挺不住了。低俗地耷拉着腿儿坐在大烟囱顶端边儿上,还低俗地用双手捂住了眼
睛。
  我开始怀疑王一勺是否认错了人儿。
  “大外甥哎!”小老头儿显然也透出了几分得意,“别磨蹭了,听话,下来吧
!过年让你娘给你说个水灵灵的小媳妇儿,美不滋儿地这么一搂,你就知道眼前这
点儿清白不值几个小钱儿了。”
  “老大爷!老大爷!”终于有人出面干涉了。
  “怎么着?”小老头儿一扔话筒回头反问。
  “这、这么说,影响不好。”干涉者嗫嚅地提示说。
  “那好!”小老头儿犯倔了,干脆远离开高音喇叭,“我不管了!您能耐大,
那就变着法子交人吧!”
  “不!不!”干涉者马上又退缩了,“我们还希望您配合。”
  “可以!”答应得痛快,但条件惊人,“那就干脆把那位女学生许给那傻小子
算了。”
  全场大哗,气氛为之突变。
  “嚷嚷什么?”小老头儿环视着众人大为不满了,“这不是明摆着有缘吗?成
全一对儿,积德三辈儿。快冲大喇叭喊,婚事就这么定了,上头的敢往下栽,下头
的就敢上吊。一条线儿上的两蚂虾,让傻小子瞧着怎么办去吧!”
  这是哪朝哪代的办法?
  果然,随之引发的便是那位女同学一声抗议式的悲啼,致使有关人士终于不得
不出面严肃地进行干预了。
  乱了!乱了!更乱了!
  “干嘛?干嘛?”这老怪物竟然能方寸不乱,还在摇头晃脑地力排众议,“各
位老少爷儿们,这种事情能叫真儿吗?不就是要救那傻小子一条命儿吗?为了这女
学生不死他才不死,这个台阶够多体面的?只要他顺顺当当下来了,我老头子敢打
保票儿,你就是给不给他媳妇儿,这辈子他再也不敢爬大烟囱了。”
  这老古董还真有点儿舌战群儒的架式。
  但更多的同学却为此感到委屈和不满了:我们的真诚到哪里去了?我们的崇高
到哪里去了?我们的原则到哪里去了?
  怪不得范宁爬大烟囱,原来他有这么个古怪的舅舅。
  “得!”果然小老头儿在有关人士劝说下仍不肯服输,“各位爷儿们!瞧我那
大外甥可在烟囱上越呆越不耐烦了。依我看这么着:各位带着那套理儿先和小哥哥
们歇着去,留下我们爷儿俩在这里清静会儿。只要各位打保票儿这里不出现一个人
影儿,我老头儿也打保票儿还各位一个全眉全须的大活人儿。您哪!出了事儿,我
这舅舅担了。怎么样?用不用我给各位立个字据?”
  这似乎可以研究。
  但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在这节骨眼儿上玉一勺竟亲自也送饭来了,一见这场
面便神情大变地惊呼: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把他带到这儿了?”
  “不、不是我带的!”我忙分辩。
  “小爷爷!”他不听,还在嚷,“我不是告诉过你,闻不到死人味儿他不露面
儿吗?”
  “别、别嚷嚷!”我急阻拦。
  但为时已晚。顷刻间,有关人士和同学们都纷纷围了过来,开始听他一惊一乍
地揭老底儿:
  “他不是范宁的舅舅!他是鞭杆子!专门撵着死人靠殓尸混饭吃的大鞭杆子!”
  一片惊叫,警惕的目光顿时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有口难辩,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忙急切地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那可怕的
小老头儿,以便捉住这老怪物说明事情真相。
  但他却早像个鬼影儿似地消失了。
  一切都又恢复了原样。下面的同学激情地喊着,上面的那家伙却反而又挣扎着
站起来了。只有我惘然地立在圈外,仿佛真是我给校园内引进了鬼。
  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僵持了十余小时之后,范宁那小子还是一声惨叫,
猛地从几十米高的大烟囱上栽了下来。人们寄期望于下面垫起的无数被褥,但他却
偏偏坠落在中间的高压电线上,只见一个惊心动魄的强有力的反弹,他又被斜向重
新送入半空。目不暇接,随之便是风掣电闪般向沙石地面一头扎下!果然,脑袋没
了,脸儿再也难找,脑浆倒是白花花的,可清白得有点儿惨人。
  不幸!一切均被那鬼老头儿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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