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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ony (相思风雨中),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3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Nov 14 22:34:34 1999), 转信

这里先得说明,塞外古城这“茶”喝得很个别。严格来说,吃为主,喝为铺。
致使茶楼上到处弥漫着一股暖乎乎的牛羊肉腥味儿。吃的是一种介乎于包子和饺子
之间的玩艺儿,叫“捎卖”。或许是因在茶楼上捎带着卖而得名,但现在大多已美
化写成“烧麦”。顾不上研究,留给饮食文化考据家考据吧!喝的是砖茶。酽,消
食儿。有时还兑上奶子,称奶茶,也算这塞外古城的一绝。但不管怎样,也只是早
上卖这么一阵子,随后茶楼就成为名副其实的茶楼了。
  我也来了二两“烧麦”,一壶奶茶。
  人声嘈杂,吆喝不断,我渐渐只顾埋首于众茶客间吃喝了。烧麦皮薄肉大,奶
茶浓郁飘香,似乎尝出点儿塞外的特殊风味儿了。但正在这节骨眼儿上,就猛听得
有谁惨人地喊了一嗓子:
  “鞭杆子!鞭杆子!”
  我一怔,忙四顾望去,只见四周围好些张茶桌上就像抽了签儿一样,人们都一
个个慌不迭地拔身就走。一时间,茶楼上就像大白亮天出了鬼一般。我再忙回头向
楼梯口望去,竟身不由己地失口惊呼了:
  “是他——”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见这鬼老头儿竟对茶客的惶恐置
若罔闻,仿佛还像昔日的贝子爷惊走四座那样坦然潇洒,背着手儿,扬着头儿,一
步一悠还哼着一首京戏的牌子曲儿。我准备马上扑过去了,但没有想到一位女服务
员早抢在我的前头。刚一照面儿,便是一声怒喝:
  “金四!你干嘛又跑到这儿捣乱!”
  “什么?”声儿拖得很长,眼皮儿却撩也不撩,“有这么个说话的吗?爷儿们
赏脸往这里送钱儿,楞没大没小说是捣乱。”
  “滚!”女服务员更急了。
  “滚?”他竟干脆一搭腿儿坐下了,而且一占就是一张桌子,“有这么个伺候
人儿的吗?换一个!里头听着:四两烧麦,一壶奶茶,要到火候的。”
  “你!你……”女服务员差点儿气疯了。
  “我?”他竟王顾左右而言他了,“诸位!诸位!昨儿个我可又见着一种新的
死法了。绝了,愣把钱票子卷成卷儿往嗓子眼里捅。瞅瞅!就是这两张票子。”
  恶心!哗一下,茶客几乎全走光了。
  多亏了一位年长的主事大师傅从后头及时赶来了。处理手法完全不同,一见面
就是一连串的讨好声儿:
  “金四爷!金四爷!……”
  “哟嗬!”他也趁势大套近乎,“这不是麻三哥吗?您哪!不是冲着您的手艺
,我金四还没工夫来呢!”
  “瞧您说的。”这位也颇会对答,“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您爱吃,就是抬举了
我麻三儿,茶楼每天让人送到府上去,还用劳您的大驾吗?”
  “唉……”只是轻轻扫了那女服务员一眼。
  “瞧你!”麻三儿马上就拿她开涮,“古今中外全是一个理儿,有钱你能堵住
谁下馆子呀。伺候不好金四爷,你让大伙儿跟着你去喝西北风?”
  “得!我这就告辞了!”金四也见好就收。
  “您慢走。”送得也及时,“呆会儿我就让人给您送去。”
  我一怔,猛然意识到是该到自己出场的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慌忙
跳起来就追在了楼梯口儿上。老头儿还在潇洒地走着,我只好在他身后大喝一声:
  “你站住!”
  “哟嗬!”他一回头儿,“原来是小哥哥您哪!”
  绝没代沟,但却使我一时手脚失措了。刚才茶楼上那场戏尚历历在目,真可称
得起是位软硬不吃的主儿,现如今想把他弄回校园去辨明是非;就凭我又谈何容易

  我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嫩”。
  “真有您的!”他却意外地夸起了我,“还忘不了我老头子?好眼力!绝不同
于这般凡夫俗子。”
  “我……”我被他夸得真有点儿懵了。
  “您哪!”他也似乎对我更亲近了,“难得,这就叫缘份!大裤裆胡同里骚味
儿大,俗气。走!到我家聊会儿去。”
  天哪!他要带我到他老窝儿去?
  我虽感到惨人,但还是跟着去了。到时候软的不行,再领着同学们来动硬的。
  到了眼前,我才知道这不是个人呆的地儿。
  原来,在大裤裆胡同古泉井之后,还有块人称之为“裤腰”的地带。掖在袄襟
下面的,当然见不得人儿。老年间跑口外的旅蒙商死了,大多数把棺材寄厝于此,
故又名为孤魂滩。后来虽渐渐有了人家,但大都是看坟人的后代,还有那些落魄的
市井好汉,穷困潦倒的破落子弟,以及一些三教九流的神秘人物。脏、乱、破、烂
、臭,可以说是五毒俱全。虽然又是好些年过去了,但现如今仍遗迹处处可见。
  我真有点儿后悔跟来了。
  但已经身不由己。又走了一阵子,才好不容易在一片高高低低的杂乱房舍中,
终于找到了他那与众不同的“府邸”。傍着两个颓败的小坟头儿,深挖数尺,长方
成形。用上坯砌起半拉
  成为一间小屋,留半拉顺其自然成为一处坑院儿。透着别致,真可谓“低”具
一格。
  “请!请!”他伸手礼让了。
  我只好咬紧牙关往坑里跳。再一抬头,就见坑屋门旁尚留着条单联儿。红色已
褪,墨迹尚存,上书着十一个瘦金体的黑字儿: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运笔自
如,柔媚潇洒,颇得那位功书善画而又倒霉透顶的宋徽宗真传。
  但我却绝笑不开口来。
  我害怕坑屋内的阴森恐怖,真想转身就告辞了。谁知又大出意料,他殷勤地刚
一拉开门儿,迎面便扑过来一股墨香。进屋一瞅,又见一张破方桌上赫然摆着古董
似的文房四宝。只是油泥儿厚了点儿,难以辨明是哪朝哪代之物。青石砚台旁边,
还展开着一部老掉牙而又残缺不全的线装书。我顺手拿起一瞧,竟是一卷《聊斋》
。四周虽然肮脏得实在可以,但这一切却足以使我目瞪口呆了。
  鞭杆子!这是鞭杆子的住处么?
  “坐!坐!”他又忙给我搬来张自制的古怪凳子,“坐在这上头瞧《聊斋》,
您准能瞧出点儿特别的滋味儿来。”
  “什么?”我大惑不解。
  “您哪!”他又忙用袖子擦着凳子上的尘土,“您别瞧它不起眼儿,可是地道
的楠木棺材板儿钉的。”
  “啊!”这当即吓了个半死。
  “别客气!”他却安详地坐在另一张三条腿儿的椅子上和我聊开了,“我就是
照这本书挑的这地儿。两旁坟头儿里的邻居都不错,都是十八九岁殁的。一位青楼
的妓女,一位私奔的丫头,可就是没有一个到我府上串门儿的。”
  “这、这……”这更使我心惊肉跳了。“上当了!”他却置若罔闻,还在神聊
《聊斋》,“前些日子我才瞧出点儿名堂来。依我看,准是这写书的老爷子得了阳
痿!说什么那玩艺儿“如蚕”,又何谓那玩艺儿‘不文’?您哪!起码是憋着,没
畅畅快快地泄过火儿。下头不作主,笔头子就来劲。什么和人、和鬼、和神、和狐
狸,逮着什么都瞎捅,连乌鸦都不能幸免,喷喷……”
  “哦、哦……”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嗯!”他却猛地盯住了我,随之话音一转,“或许这地儿本来没挑错,只是
我这模样儿也太不济了。再说,也‘如蚕’。可瞧瞧您这精气神儿,那可真称得起
‘胎里帅’,保准‘不文’也能‘不文’出个水平来。要不,我把这地儿让给您两
晚上,试试隔壁这两位芳邻能不能给您送点儿乐子来?
  “不!不不不!”我当即断然拒绝。
  “您哪!您哪!”他大为不满了,“那您干吗跟着来凑这份儿热闹?”
  “我、我——”我抓紧时机,马上谈出了他给我造成的误会,以及我当前的微
妙处境。
  “哦!”他又恍然大悟了,“原来您是来找回清白的。”
  “这、这怎么说呢……”我只好这么回答。
  “怎么说?”他一晃脑袋,“唉呀!您这也是往大烟囱上爬呀!”
  “什么?”我不禁一个寒战。
  “小哥哥!”他紧盯着我的印堂,“瞅得出,您现在越爬越高,差几尺就到大
烟囱顶上了!命里注定,该着!”
  “迷、迷信!”我失口就喊。
  “迷信?”他却不以为然,“信不信由您,可破灾免祸唯有这条道儿:甘当三
孙子,快把您那点儿清白当擦屁股纸扔了。”
  “胡说!”我不屈地大叫了。
  “什么?什么?”他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哥哥!这是您的声儿吗?”
  “是又怎么样?”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啊!”他似恍然大悟,“您哪!那我老头子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您就请吧。”
  “我还会来的。”我话中有话。
  “可以!”他更显出一副老光棍相儿,“我这地儿,只有我外甥、侄子、徒弟
、干儿子,外带蹲过大狱的主儿来。您不怕沾着包儿,就尽管来。没关系,多一两
门子干亲我老头子绝不含糊。”
  “你!”我气愤地摔门而出。
  但刚等我扑出门外,就由不得又为眼前意外出现的情景震惊了。只见在这坑院
的窗台外还有个人儿爬着偷瞧。随着我的奔出,也忙不迭地闪开了。我仔细一瞧,
竟是个十六七岁的苗苗条条的小女孩子。迎着我惶恐的眼神儿,她竟挑着眉儿、乜
着眼儿、咬着唇儿、嫣然地笑了起来。我一时间傻了,只顾得木木地望着她那一双
清澈明媚的眸子,还有那两只时隐时现的酒窝儿。恍惚间,似乎感到《聊斋》的某
一章正向我展了开来。但还未等我惊叫出声儿,就只见两条辫子在我眼前一甩,这
苗苗条条的女孩儿竟闪身钻进那老头子的鬼屋了。
  我更愕然了。
  但愿这只是看花了眼。猛一摇头,却又看见了这坑院左右那两座颓败的小坟头
儿。
  我惘然若失地回到了学校。
  仿佛顺藤摸瓜只摘回了个梦,而一进校园才真正面对着严酷的现实。这一夜,
我楞梦见了自己已经站在了大烟囱顶上,范宁那小子还一直在下专向我招手儿。而
那鬼老头子也似乎在一旁大帮其忙,竟不断嘻嘻哈哈拿我逗乐于。就是不见了那娟
秀的女孩儿,大烟囱下只剩下了两座坟。
  我惊醒了,但绝不敢吐露半点儿风声。要知道,如果大伙儿知道我这次的专门
拜访,再加上鬼老头儿必然的反咬一口,那不但更说不清楚,反而会把事情更闹大
发了。
  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沉默是金”。
  但我绝没有料到,为了避免出第二个范宁,人们早已密切地关心着我的行踪。
实际上对老鞭杆子的拜访早被发现了,而我的反常表现又只能加重大家对我的怀疑

  星期一整个下午都在为了我。
  再无退守的余地,我只好全盘托出了。心急如焚,委屈激昂,声嘶力竭地解释
着此行的愿望、动机、出发点。但这一切却似乎难以取信于民。一句话:既然目的
高尚,但归来后却为什么包着、裹着、兜着,一点儿也不敢往外抖呢?
  有口难辩,我恨死这鬼老头子了。
  汗流浃背,还得挣扎。但偏在这时,就只听得窗外一片嘈杂。随之,一阵熟悉
的声音悠然传来了:“坦白可以,得见过那小子再说。”天哪!是他?如果这鬼老
头儿再和我一认“干亲”,那可才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门一推,进来的果然是他。
  “嘿嘿!”他冷笑一声,认准的偏又是我,“小子!算咱爷儿俩有缘,又见着
了。”
  众目睽睽,我如芒刺在身。
  “您哪!”他又进逼了一步,“不管干亲湿亲,小子!告诉你,当着大伙儿不
承认,没门儿。”
  声声逼人,我悲愤欲绝。
  “赔我那青花瓷笔筒儿!”他又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我更气懵了。
  “什么?”他竟突然跳起来破口大骂了,“我操他八辈儿大祖宗!十六辈儿小
祖宗!装他妈的糊涂,和爷儿们非亲非故,原来这些日子是跟爷儿们的踪,盯爷儿
们的梢,还到爷儿们府上踩盘子,临走还砸了爷儿们的青花笔筒儿。”
  “妈的!”我浑身发抖了。
  “妈的?”这一下这家伙又抓住了把柄,“你小子还敢骂人,想出名儿,想露
脸儿,想讨好儿,还想把爷儿们送进大牢当份礼儿。可以,但不该砸了爷儿们祖传
下来的看家宝。你小子要想赖帐,爷儿们跟你没个完!”
  “造谣!”我终于怒吼了。
  “造谣?”他竟从口袋里不紧不慢地掏出把碎瓷片儿,“瞧瞧!别瞅着上头尽
是油泥儿,可是地道的御用青花瓷儿。乾隆爷钦准就许烧一个,你小子竟敢耍横儿
给砸了!老年间三千两银子咱爷儿们都没舍得卖,今儿个你小子就瞧着办吧!”
  “无赖!”我猛地跳将起来。
  “无赖?”他竟受之无愧,“算你说对了,今儿个你要敢不赔,爷儿们也就不
打算活着回去了。”
  “混蛋!”我又是一声怒吼,“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遗老遗少,地地道道的
残渣余孽,不折不扣的寄生虫,丧尽天良的老无赖!老子就是要变着法子刨你的老
根儿,掏你的老窝儿,把你送进大牢垫底儿。”
  “嘿嘿!”他又环顾左右而笑了。
  “你?”我一把拽紧了他的领口。
  “送吧!”他更显得满不在乎了,“爷儿们坦白:是来大烟囱下凑过那份子热
闹,可是我让那小子钻女人被窝儿的吗?是我让他往大烟囱顶儿上爬的吗?是我让
他头朝地皮往下栽的吗?您哪!看热闹不犯罪,可砸了爷儿们的青花笔筒儿,是我
亲眼见的,有碎瓷片儿为证,没说的!”
  “我让你这老疯狗咬人!”随之,连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挥臂便是狠命
的一拳。
  乱了!乱了!一切全乱了!
  我意外地发现,同学们早已完全站到我的一边儿了。群情激愤,很快就把那被
我揍倒的鬼老头子押到校部去了。事实胜于雄辩,我很快便以立场坚定和斗志昂扬
而闻名于全校。鬼老头儿的下场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确切地知道,经此事件之后
,我不但又纯洁得像初生婴儿一般,而且逐步取代了范宁原有的地位,住上了男女
宿舍分界线上那把边儿的床铺。
  时间的流逝在洗涤着一切。
  忘了,忘了,一切都被淡忘了,直到有一天我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没头没
尾儿,只有几行嘻嘻哈哈的墨字儿:
  “小子!咱爷儿俩都得感谢小月儿。难得的乐子!这孩子好眼力!要不,没人
救你……”
  瘦金体的,柔媚潇洒。
  小月儿?我猛地又想起了《聊斋》,还有那两个颓败的坟头儿。
  更重要的是,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我要清白,我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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