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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lowing (正在戒网中),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小镇生活(下)——安妮宝贝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5月17日14:48:12 星期四), 站内信件
他赶到学校的门房的时候,是晚上9 点左右。天开始下起细细的冷雨。他不清楚她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她坐在窗台上等他,手里抱着一条新的棉被。脸上被雨水淋湿了。
漆黑的长发和眼睛,带着被隐匿起来的狼狈。
林。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看着她。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把
她手里抱着的被子接了过去。他说,家里离学校不是太远。我们快点走。马上要下一场
大雨。
他还是老样子。象在火锅城初次相见的那个晚上。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来,脸上有
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可是嘴唇和下巴的线条蕴藏着忧伤。我们走在小镇寂静的街道上。
黑暗中闻到植物和泥土的气息。还有匆匆跑过去的狗的影子。街的两旁是粗陋的小店铺
。陈旧的木门关得很严实。林说,这里晚上没有什么活动。大家都喜欢关在家里看电视
。
我问他,琳梅和她的男友以前也是住在这里的?是的。读完大学以后他们留在城市
里工作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小镇呢。他停顿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看我。然后他说,为
了一个破碎的约定。
他打开一扇铁门。里面是种满了花草的天井和一幢三层的小楼。我轻轻地惊叫一声
。林,你的住房条件已经属于中产阶级。自己造的?不,是买的。一共化了18万左右。
这么便宜?我探头看了看,房间装修得很干净。乡下房子都是便宜的。但对我家来,已
经是倾尽所有。他的脸色有些黯然。你去洗澡吧。有热水。我去三楼给你整理一个房间
出来。他看着我的棉被,你好像带着你的嫁妆一样。
我在厨房里刚打开热水龙头,就听见外面突然爆发的雨声。粗重的雨点撞击着窗玻
璃。突然感觉自己似乎又是在一场梦里。这场梦如此混乱。以致我无法确信自己是否真
的是在一个离城市很遥远的小镇里面。外面是寂静的夜色和滂沱的雨声。热水顺着我的
脸往下流。我抬起头,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寂寞的呼吸。
我在房间里铺好了床。她买了一床灰蓝色的有大朵碎花图案的被子。新的棉布还散
发着清香。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抱着这么重的被子来这里。她似乎没有担心路上可能发
生的危险。
在火锅城喝酒的时候,她的声音是快乐的。她的笑容也是快乐的。
而我却感觉她其实是个很不容易快乐的人。
她有明亮而放肆的眼睛。她给我隐约的不安。她像一只无理粗暴又任性的手,却满
含温柔。
我想喝点热水。她懒懒地站在门口。漆黑浓密的长发有一点潮湿。我把找出来的衣
服递给她。是晶以前留下来的白色布睡裙。旧得有点泛黄的纯白。她脱下身上总是大得
过分的衬衣和牛仔裤。背对着我穿上裙子。光滑的肌肤象没有任何褶痕的丝缎。修长的
腿很美。我看着她。我不觉得她是故意的诱惑。她的漫不经心,有时是一个天真而粗心
的小女孩。
她钻到被窝里面。我把热水被子递给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她说,这衣服是你喜
欢的女孩留下来的。是。是她留下来的。你为什么没有给我打过电话。我打过,是个男
人接的,我就挂了。我留的是我朋友的手机。你和他住在一起?我暂时住在他家里。
我点点头。不想再问下去。她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未婚妻已经在美国
了。他很快要出去。我只是他以前的选择之一。现在我们做了好朋友。因为彼此不想走
到山穷水尽。
她跳起来打开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雨。大一的时候,我,他,还有他的未婚妻,我
们是同学,常常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他买了两杯冰激凌,一杯给我,一杯给她,因为
他喜欢我们两个。我把我的一杯让给他,然后自己跑过去再买一杯。每次我都这样做。
我很清楚我对他的爱,比谁都多。然后有一天,他对我说,他选择了她。他说,安,因
为你比她要独立得多。你不会太难过。但她不一样。她离不开我。我不忍心。
她低下头,微笑着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钟。她的声音显得落寞。然后她抬起眼睛看
他,林,因为独立就一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离别吗。因为他觉得你可能不会受伤。因
为他觉得你很坚强。
他沉默着。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那个梦魇是重复的。为了逃避某种无形的追逐,在错综迂回的道路上奔跑。不知道
追赶在身后的是什么。却清楚心里焦灼无助的恐惧。在慌不择路的奔跑中,一次次陷入
迷途。最后发现自己始终是在兜一个圈子。我对自己说,停下来停下来。我真的跑不动
了。如果它要让我死,就让它来捕获我。
雨声已经停止。空气里有清新的桂花香。新的棉被柔软舒适。床边的小桌子上放着
林给我盛清水的杯子。小时候,从梦里惊醒过来的我,常常把被子蒙在头上,因为恐惧
而无法呼吸。直到让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很小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睡觉。保姆在我的桌
子边放上一个苹果,一杯牛奶。然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我独自拿出漫画书来看。
吃完东西开始刷牙。没有轻轻的歌声和抚摸。没有故事和晚安的亲吻。只有寂寞的想象
。无尽的寂寞的想象。在恐惧的时候,心里疼痛的时候,无助的时候,拉过被子紧紧地
蒙住自己的头……
林,是你在吗。她轻轻地叫他。他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模糊看到他挺立的身影
。我看看你有没有掉被子。他把水杯递给她。看着她潮湿的脸和粘在汗水里面的头发。
你做梦了。
是。我又做梦了。她仰起脸喝水。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她说,抱我一会儿好
吗。她的手拉住他的手臂。他躺在了她的身边。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脸伏在他的
肩头边。从梦魇里惊醒过来的她,突然显得疲倦而脆弱。他用手抚摸她的头发。她笑了
。她像个寂寞的孩子。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灿烂的小镇中学。破旧的红砖楼房。传出学生的朗读课本的声音。
林在讲台上放了一个缺口的瓦罐,里面插着鲜黄蓝紫和酒红色的小朵雏菊。学生们
埋头用水彩画静物。
林靠在一边。窗边的操场上有茂盛的树林和明亮的阳光。他的脸有淡淡的忧郁的阴
影。
安蓝出现在门外。她穿着林的白色衬衣。安始终穿着她身边的男人的衣服。象征她
某种隐晦的依赖和孤独。她脱掉球鞋,爬到高大的教室窗台上。光着脚闲适地坐在那里
。看林对学生讲解一些构图和笔法的内容。她安静地听着他。这个沉静的小镇男人,有
他不轻易流露的往事阴影。
孤独的秋千架垂在树林中间。有一排小鸟停在木板上鸣叫。
林抬头看到安。他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她。
中午他们在中学的食堂里吃饭。安感觉到周围的人异样的眼光。有一个老师偷偷地
回头去看她。安对她微笑。她慌张地别过脸去。
为什么他们都看这里。安问他。因为他们有猜测和怀疑。他沉着地吃着饭。安看着
他的眼睛,他们都知道那个女孩的事情吗。是的,因为那个女孩的家庭非常显赫。他说
。他不想对她回避。我曾经对这件事情有许多顾虑。所以一直回避她的追求。我问她,
是否考虑清楚,真的要和我一起生活。她说她考虑清楚了。我那时在北京学油画。我可
以继续深造。但我回来了。做了这个小镇的中学老师。
他平静地看着她。她脱离了她的家庭,来这里和我同居了一年。父母欠债替我们买
了房子。还办了订婚酒席。镇里很多人都知道。然后一年以后,她说她要走了。
他用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整件事情。省略掉所有的片段和情节。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沉
郁的黑暗。她可以了解这个故事里面,曾经有过多少的冲突和矛盾,激情和伤害。但这
个男人沉默相对。
你可以把这里的房子卖了,继续去北京学习油画。她说。
他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要我带她去爬山。她摘了一朵雏菊插在头发上,然后把头伸过来,问我好不好看
。突然之间,我发现小镇里的她,有了一张健康明朗的脸。那个在DISCO 的疯狂节奏里
仰着苍白的脸摇头的女孩。那双用放肆的视线凝望着我的眼睛。她说,林,我发现和你
在一起,我的心里很平静。
应该说是在大自然里面,我们的心里会很平静。
那时我们是站在山腰的一块岩石上,俯视着大片幽静苍绿的山谷。她快乐地爬到最
高的一块石头上,脱掉了她的衬衣。她放纵地尖叫着。山谷里回荡着她的声音。然后她
爬下来。有烟吗。她说。我们坐在裸露的岩石上迎着山风抽烟。
我一直只和男人做朋友,因为我喜欢男人。她对我说。我喜欢他们的沉默和残酷。
喜欢和他们之间有的那种混杂着情欲,温情的友谊。我搞不清楚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她
微笑地抓了抓头发。
有时候我和一个男人做爱。可是做爱以后,觉得他依然只是我的朋友。情欲是水,
流过身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我不知道有什么人是能够深深相爱的。也许他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用一生的时间兜
了个大圈子,却依然不能与他相会。她看着我。然后她伏过来亲吻我。
她的唇象清香的花朵,柔软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烟还夹在手指里。她慢慢地
往下移动,然后贴在我的嘴唇上。你的嘴唇是天生用来亲吻的,你知道吗。她轻声地对
我说。
做爱的时候,感觉到眼睛里温暖的泪水。我相信这透明液体的源泉,是在心脏的最
底处。我只有通过激烈粗暴的动作才能抑制住它的倾泻。在黑暗中触及到的光滑如丝的
肌肤,让我的手指在冰冷中融化。我想进入她身体的最深处。我听到她在疼痛中忍耐的
呼吸。
她的漆黑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明亮的,放肆的,无处可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就像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条棉被,穿越黑暗山路来到
这个陌生的小镇。她是个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安慰的人。她只是安静到看着我。她不需要
我给她任何语言。她的心是冷漠的。她需要情欲的温度。
在我再也无力控制而爆发的瞬间,我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寂寞的声音。她的手冰凉
地抓住我的头发。我的眼角渗出细小的几颗泪珠。迅速地在空气中干涸。
他坐在床上,抽出烟给她。他们在黑暗中点着了烟。她笑着说,你的酒量不如我,
所以你只能和我一起抽烟。她夹着烟走到门口,看了看小镇寂静的深蓝色的夜空。她的
长发和赤裸的身体,在黑暗中象一种诡异野性的植物,散发着清香。她说,我感觉自己
渐渐地有些变老了。从16岁开始我就老了。
他说,想给你画幅油画。很小的,一会就好。她看着他支起架子,他把画布只裁到
10寸的大小。然后开了台灯,让她坐在灯光下。
他的用笔很快。他说,我很小就开始画画。这是生命里唯一可以带来安慰的方式。
我画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就是我想象中的轮廓。我似乎可以改变它。象一剂麻药。
他把画布放在窗边晾干,然后把它卷了起来。他说,这是给你的。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抽烟。没有穿衣服。我们沉默地做爱,不停地聊天,喝水。我怀
疑自己又在一场梦里。我企求他让我疼痛。在他深重地进入的时候。我咬住他肩头的皮
肤。咬得自己浑身颤抖。他说,我估计北京那个男人不会离婚。你真的要跟他去?
我说,无所谓。我只想有新的生活。腻味这个城市。也腻味自己。我看着他。我说
,我很清楚他对我耍的那套花招。可是他无法让我受伤,你知道吗。因为他没有任何能
力让我受伤。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你真的想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里教书。你不想脱离这里?
晶离开我以后,我的心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任何人对我做的任何事情,我不
会再有怨言。因为他是自由的。另外一个是,任何人任何事情也都无法再带给我任何束
缚。因为我是自由的。
他说,生活驱逐着我们。我们更加盲目。
他说,在哪里都一样。在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的盲目。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躺在床上沉睡。他的入睡的样子和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一样。微
微皱着眉头,有些忧郁。安蓝穿着大衬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她。她抽着烟,看他
,看窗外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空。
然后她把烟头掐掉。她穿上来时的衣服。旧仔裤,黑色长袖T 恤,光着脚穿上球鞋
。她把那卷油画夹在了手臂下。她站在床边,轻轻抚摸林的脸和头发。沉默地抚摸他。
然后走了出去。
安蓝走在小镇晨雾弥漫的寂静小路上。有公鸡打鸣的声音。她的球鞋被草叶上的露
水打湿。她有些寒冷。她又拿出烟来抽。
安蓝每次抽烟的姿势都是用力的。她是深深的用力的抽烟,但吐出烟圈的时候,却
又非常漫不经心。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她是个容易沉溺的人,但对结局异常冷漠。很
多时候,她都在不停地抽烟。
她走到小镇的公路旁边。她等在那里。她苍白的脸一贯的没有任何表情。
雾气中有一辆长途车慢慢地开过来。安蓝高高地扬起了手臂。
她上了车。车厢里空空荡荡的。她走到最后的一排位置里做下。她用力裹紧身上的
衣服。
她打开那幅小油画。
深蓝的背景,笔触凌乱。女孩盘坐着,洁白的身体像花朵一样绽放。漆黑的长发浓
密地披散在两旁。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夹着烟。旁边是一行小小的字:十六岁开始
变老。林。10月。
她看着它。她微笑着看着它。然后轻轻一扬手,她把它扔到了窗外。
她把对那个男人的记忆扔到了窗外。
一下车,先给殷力打电话。他叫了起来。安,你真要吓死我。你跑哪去了。
谁叫你虐待我。嘿嘿。
你在哪里?
我在长途汽车站。身边没钱了。回不来。
好好好。马上过来接你。拜托你千万不要走开。他慌慌张张地挂上了电话。
我在车站的台阶上坐下来。我浑身发冷。突然感觉自己要生病。另外一边是个流浪
的乞丐。一个肮脏的女人,头发和衣服都已经分不清颜色。她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
块发黑的破毯子。
我看着她。我不知道她是否生病饥饿寒冷孤独恐惧。她也许流浪了很多的城市。她
已经无法停息下来。
而我呢,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往何处。为了生活,我再次向殷力求援。利用他曾经有
过,现在仍有剩余的温情。他不会和我结婚。罗也不会为我而离婚。虽然这不妨碍他们
一如既往地温情。
也许我该回家了。我一直都是让父亲头疼的孩子。他以为给了我坚实的物质基础就
给了我安全。包括毕业以后把我送进大机构里上班。但是他的在孤独的恐惧中长大的女
孩,已经梦魇缠身。
远远的,我看到殷力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这个高大的男人很快就要离我而去。这个
给我买冰激凌的男人要到一个比我脆弱的女孩身边去。我穿着他的衣服和裤子。我已经
无力再回到过去。
我微笑地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安,你的脸色怎能这么苍白。他脱下夹克裹住我。就
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在他的手中滑了下去。 我轻声地对他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
会难受呢。
我发烧生病了。一星期以后才完全痊愈。
我叫殷力给我父亲打电话。父亲来看我,我对他说,我愿意回去上班。让他先替我
随便找份工作。
父亲的脸色无限快慰。殷力也无限快慰。我搬出他的公寓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他
的牛仔裤。殷力揉揉我的头发。他认真地看着我。你要成熟一点,安。你知道吗。你是
一个多么会给别人惹麻烦的女孩。
是。是你极力想摆脱的麻烦。我打掉他的手。
我下个月估计就要去美国。他说。我会想念你。我真的会想念你。他拥抱我。
我知道他对我已经仁义至尽。就差帮我介绍一个男朋友。当然他不是没有这个想法
,只是怕我太挑剔让他下不了台。他永远都是一个温和淳朴的高个子男生。所以女孩都
想和他在一起。
父亲在民航帮我要了个收银的位置。他说先过渡一下。因为售票处在幽静的位置,
工作非常清闲轻松,也没有领导来管。做上两天然后休息两天。很多时候,我都是空闲
的。空荡荡的大厅,能看到窗外的梧桐树的黄叶。早上有阳光明亮地照射进来。然后等
到暮色弥漫的时候,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
我拿了大堆的书过去看。卡夫卡、杜拉斯、昆德拉,甚至鲁迅。看书看累了,在空
敞的房间里踢毽子。我的毽子踢得越来越好。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售票那边柜台的小姐
都习惯看我在一天的某个时候,在玻璃窗后面踢毽子。她们会给我快乐的喝彩。也许她
们很少看到这样自得其乐的女孩。
更多的时候,我看着空荡荡的大厅。它寂静空旷。有阳光的影子。风的声音。
我不清楚它带给我的寓意。我总是看着它陷入沉默。感觉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缓
慢。
我给罗打电话。我说我开始正常的生活了。一时不会再去北京。罗说,这种死水般
的平淡会把你淹没掉。你应该过有挑战有目标的生活。你怎么又走回去了?
我说,我累了。
他问,什么,你说什么。
我再次对他重复。我累了。然后我挂掉了电话。
我还是做梦。我梦见一个男人在河的对岸看我。空气中潮湿的雾气和模糊的花香。
他看着我。我的心满怀温柔的惆怅。还是那种孤独的感觉。希望他把我拥在怀里。让我
听着他的心跳。感觉到他手指的温度。但是我走不过去。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我每次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应该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
有我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可是我却无从回忆。在醒过来的深夜,我习惯地去桌子上的
水杯。黑暗中隐隐约约的气息把我包围。
想起曾经有过一个男人,曾这样深重地进入过我的身体。让我疼痛的进入。充满孤
独和激情。我们不停地做爱。在黑暗中聊天。
我拿出烟来抽。我看到他的眼睛凝望着我。
殷力最终还是走了。
我送他去机场的时候,刚好剪了头发。我把夹克拉起来裹住头不让他看。他拍拍我
的头说,再藏也没用。反正不会变出一个美女来。我扑过去爬到他的背上扭他耳朵。他
哇哇乱叫。整个机场大厅里的人都转过脸来看我们。
他说,汇报一下新生活吧。
我说,每天看中央台刘仪伟的烹调节目。已经跟着他学会了做三明治、腐乳烤肉、
松鼠黄鱼。毽子的最高记录是能维持到80下不着地。还看了20本文学名著。
他点点头,恩,不错。距离一个完美妻子的标准不远了。
他说,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你那天回来以后生病。生完病以后做了让我
能够放心的选择。我不清楚你遭遇了什么。但是我心里很高兴。因为你沉静下来。你心
里的那匹野马不再让你痛苦。虽然我知道你也许不会承认。但我依然想说,也许你爱上
了一个人。
我看着他。我笑了。对我说说看,你觉得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抽烟的。英俊的。还有很沉静的声音。
殷力拿出手机放到我的手里。他打过电话来找你。我把你的单位地址告诉了他。我
对他说,去看看这个女孩。她需要别人的照顾。她是美丽的。
他第一次这样忧伤地看着我。我知道那个能够感受到你美丽的男人已经出现。在他
的手心里安心盛开。也许他和你一样的孤独。
他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有温暖的秋天阳光穿过窗外的树枝凌乱地
倾洒进来。
整个大厅依然有寂静的幽暗。
他看见那个短头发的女孩,穿着白衬衣和旧旧的牛仔裤,光脚穿着球鞋在踢毽子。
她的眼睛快活地随着毽子闪动。柔软的身体灵活地扭动着。有人给她轻轻的喝彩。女孩
的笑容温暖而甜美。
他站在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他拿出烟来,放在嘴唇上。
女孩看到了他。她安静地遥遥地对他凝望。然后她打开了门。
你来了。她说。她靠在门上,懒懒地对他说话。
为什么把头发剪掉。他伸出手抚摸她短短的男孩一样的头发。
因为想知道,我的头发多长的时候,你才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依然懒懒地对他笑
,把他唇间的香烟拔过去,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他看着她抽烟的样子。两个人之间是轻轻回旋的风声和温暖的阳光
--
其实一个人的生活也不算太坏,
偶尔有点小小的悲哀,我想别人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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