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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七月和安生(二)——安妮宝贝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5月24日16:08:06 星期四), 站内信件
七月和安生(二)
七月回到家,对母亲没有说具体的真相。只说家明在那边还有事情要处理。
七月每天仍然平心静气地去上班。她的心里一直很痛。好像轻轻一个碰触就会有酸
涩的泪水滴落下来。但是她沉默地忍耐着自己。
她从小就过着顺畅平和的生活。这样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很巨大。
可是七月想,她终于也有了一个成长的机会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北方应该已经大雪弥漫了吧。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深爱着家明。她问自己,如果家明不回来,她是否可以重
新认识一个男人,和他结婚。可是这似乎是难以想象的。从16岁开始,她就习惯了家明
的英俊和温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他温暖的手。他硬硬的头发。
不会再有一个男人这样让她这样爱得无能为力。
圣诞节快要到了。
大街的商店橱窗开始摆出圣诞老人和圣诞树。用粉笔写了美丽的花体字,merry ch
ristmas .
七月下班以后,裹着大衣匆匆地在暮色和寒风中走过。街上的人群里,有两个读初中的
女孩,也是13岁左右的年龄,亲昵地牵着手,趴在橱窗上看圣诞礼物。两颗黑发浓密的
头紧靠在一起。
一个女孩说,我好喜欢这个绒布小狗熊。
另一个说,我也很喜欢。
一个说,那我叫爸爸买来我们一起玩吧。
另一个说,好的。
七月想,绒布小狗熊能一起玩。那别的呢。如果她们遇到不能分享的东西,会不会
反目成仇。
少年的友情就像一只蝴蝶一样绚丽而盲目。可是安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
12月24日的时候,家明没有回来。
晚上同事叫七月一起起酒店参加圣诞晚会,吃饭,跳舞。七月同意了。
她穿了新买的玫瑰红的大衣和黑色靴子,化了浓妆。同事非常惊艳。平时一贯以乖
乖女形象出现的七月,突然变得妩媚热情。
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刚升上科长。是个憨厚能干的男人,一直很喜欢七月。
那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热闹地喝了点酒,七月也显得很高兴。他鼓足勇气,仗着酒
胆,走到七月面前请她跳舞。
七月接受了他的邀请。这个男人的学历品性家世都很好。只是刚过30岁,已经有了
啤酒肚。还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他说,七月,圣诞节会放美国新的大片,到时我可以
请你去看吗。七月微笑着说,是什么片名呢。
她的眼前闪过家明英俊的笑容。她想,她还是要过下去的。平淡稳定的生活。
即使换了个平淡的男人,也许也一样会幸福。
凌晨两点左右,同事送七月回家。七月在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下车了。
她想慢慢地走回去,让晕痛的头脑清醒一下。天空忽然下起小小的雪花。南方的冬
天,常常就是这样,突然就会有细碎温柔的雪花飘落。
七月闭上眼睛仰起头,感受着冰凉的雪花在脸上迅速地融化成小水滴。她在寒风中
张开手臂,轻轻地旋转着身体。她想,圣诞老人你开始送礼物了吗。你知道什么才能让
我快乐吗。
然后一个人突然抱住了她。七月没有张开眼睛。因为她闻到了她熟悉的男人气息。
她还摸到了短短的硬的头发。那个宽厚的怀抱还是一样的温暖。
我买不到飞机票。只能坐火车过来。还算来得及吗。七月。
七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脸贴在那传出心跳的胸口上。
二十五岁的春天,七月嫁给了家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七月终于穿上了洁白的婚纱。只是结婚的那天下起了冰凉的细雨。
纷纷扬扬的,象滴淌不尽的眼泪。七月穿着的白缎子鞋在下轿车的时候,一脚踩进
了水洼里。满地都是飘落的粉白的樱花花瓣。
婚后平淡安宁的生活,一如七月以前的想象和计划。
家明自己开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事业顺利。同时又是顾家而体贴的好男人。母亲
心疼七月,叫他们晚上不要自己做饭,一起回家来吃。
七月也喜欢回母亲家里。一大家子的人,热闹地吃饭。亲情的温暖满满地包围在身
边。
家明没有多说安生的情况。只说她病愈后,去了北京。然后和她在上海认识的一个
房地产老板,一起去了加拿大。
那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七月还记得安生应他的搭讪的时候,那种冷漠的神
情。
可是她想,她已经做了自己的让步。这些选择都是家明和安生做的。
她喜欢被选择的结果。这样心里可以少一些负累。
七月和家明之间,从此小心地避开安生这个问题。
可是七月还是想念安生。
一天深夜,下着大雨。七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坐起来翻身下床。家明也受惊醒
来,在黑暗中问七月,干什么去,七月。
有人在敲门。家明。
没人啊。根本没有敲门。
真的。我听到声音的。
七月走出去,急切地打开门。吹进来的是空荡荡的冷风。外面下着大雨。七月头斜
靠在门框上,呆呆地发愣。
她没有告诉家明。
她想起的是少年时走投无路的孤独的安生。浑身湿透的安生,抱着双臂靠在门口。
面无表情地对七月说,她走了。在那个夜晚,安生唯一的亲人离开了她。
七月突然有预感,安生要回来了。
秋天的时候,一封来自加拿大的信飘落在七月的手中。
安生孩子般稚气的字体没有丝毫改变。她说,七月,这里的秋天很寒冷。
我的旧病又有复发的预兆。最重要的事情是我怀孕了。那个男人不想再和我一起。
可是我不想失去孩子。因为这是家明的孩子。
家明看着七月。七月沉默。这样的沉默她维持了三天。然后在一个夜晚,她回到家
说,她给安生发了回信,叫安生回家来。
七月说,她这样在国外会病死和饿死。
家明说,七月,对不起。
七月摇摇头。没有对错的。家明。以后不要再说这句话。
我一直想知道你回来是自己做的选择还是安生做的选择。
家明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七月在下雨的夜晚去机场接机。家明加班。
从北京飞过来的班机延迟了。七月等了很久。
然后出口处终于出现了涌出来的人群。七月拿着伞等在那里。然后她看到了安生。
安生拎着简单的行李,穿黑色的大衣。身体有些臃肿。一头长发已经剪掉。
短头发乱乱的。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削瘦。只有眼睛还是漆黑明亮的。
她看到七月。脸色露出淡淡的微笑。HI,七月。
安生。七月跑过去,抱住安生。她的眼泪掉下来。安生,回家来。回家来了。
是。回家来了。安生把脸贴在七月的脖子上。她的脸是冰凉的。
两个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拥抱在一起。
距离安生17岁离家出走。整整是8 年。
安生在七月家里住了下来。母亲不知道安生怀的是家明的孩子,所以对安生还是非
常好。七月和家明决定对任何人保守秘密。
安生先进医院看病。为了孩子,她已经戒掉了多年沉溺其中的烟和酗酒。所以人非
常苍白。七月每天给她煮滋补的中药。房间里总是弥漫着草药的气味。安生空闲在家里
,种了很多花草。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露台的阳光下,可以安静地坐上很久。
家明走过去给她一杯热牛奶。她就对家明微笑着说,谢谢。家明无言。只是用手轻
轻揉她的短发。
然后有一天,安生告诉七月,她在写作。她一直坚持在写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
稿纸上。安生说,我不知道这本书会不会出版。我也没抱热切的期望。可是我想我可以
留下一些什么。我本身已经是贫乏的人。
七月说,你写的是什么内容。
安生说,流浪,爱,和宿命。
一个月后,她把厚厚的一堆稿纸寄给了出版社。
安生的身体越来越臃肿。只能让七月帮她洗澡。
安生从来不摘下脖子上那块破掉的玉牌。因为戴得太久,丝线都快烂了。
少年时她们也曾一起洗澡。那时的身体是洁白如花的,纯净得没有任何疤痕。可现
在安生的身体已经完全变形。背上,胸口上有许多烟头留下的烫痕。手腕上还有支离破
碎的割脉留下的刀疤。七月不问。只是轻轻地用清水冲过它们。
安生听到七月紧张的呼吸声,就笑着说,看着很可怕是吗。我走之前就知道,这具
身体以后会伤痕累累。我以前一直厌恶它。只想虐待它,摧残它。因为我不明白我为什
么不可以做七月。却只能做安生。七月有很多东西,但是她无法给我。安生什么都没有
,始终也无法得到。
一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可以蜕变了。像一条蛇。可以蜕壳。新的生命会出来
。
鲜活洁净的肉体和灵魂。全新的。而旧的就可以腐烂。
我非常感激,家明给了我新的生命。七月。他是我们爱的男人。
我爱你。七月。
她们回到母校的操场去散步。有樟树的地方已经盖起了一幢新的楼。安生说,这里
曾经有非常刺鼻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下。似乎依然是站在浓密的树荫下面
。可是她已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光脚的女孩。会轻灵地爬上高高的树杈。旧日时光
早已一去不复返。
只有铁轨还在。依然穿过田野通向苍茫的远方。
安生说,小时候我非常想知道它能通向何方。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它并没有尽
头。
安生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夜晚,已经是南方寒冷的冬天。她的胎位有问题。
事态变得严重。医院黑暗的走廊空荡荡的。不时响起忙乱的脚步声。七月坐在冰凉
的木椅子上,交握着自己的手指,心里很紧张。她听到安生的惨叫。她突然觉得安生会
死掉。当安生被医生抱上推车,准备送进产房的时候,她猛扑了上去不肯放手。
安生,你一定要好好的。七月的手捂住安生苍白的脸。安生的头发因为浸泡在汗水
和眼泪里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安生侧过脸轻声地说,我感觉我快死了,七月。
不会。安生。一定要把家明的孩子生下来。你这样爱他。
是。我爱家明。我真的爱他。安生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只是我不知道生下孩子
是继续漂泊,还是能够停留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无法再伤害你,七月。我是你
这一生最应该感到后悔的决定。当我问你去不去操场。你不应该跟着我走。
第一次,七月看到安生明亮的眼睛开始黯淡下去。像一只鸟轻轻地收拢了它的翅膀
。疲倦而阴暗的,已经听不到凛冽的风声。
我觉得自己的罪太深。判决的时候到了。
安生的眼睛缓缓地转向玻璃窗。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
安生低声地自语,不知道永远到底有多远。我一直无法知道。她的神志有些模糊了
。
那一个夜晚,我对他说,我要走了。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为他漂泊到老,漂泊到
死,不再回来。他把他的玉牌送给我,他说,我的灵魂在上面。跟着你走。
可是太累了。我走不动了。
安生的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
凌晨的时候,安生产下一个女婴。因难产而去世。
七月26岁的时候,有了收养的女儿。
她给安生的孩子取名叫小安。她相信这是新的安生。就像安生说的那样,是鲜活洁
净的灵魂和肉体。而旧的躯壳就可以腐烂。
小安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七月把她抱到家明的家里去,家明的母亲非常喜欢。
她抱着小婴儿说,应该送礼物给小宝贝啊。家明,你从小戴的那块玉牌呢。虽然破
了一角,但是可以用来辟邪。家明和七月都装作没听到。
那块玉牌随安生一起火葬了。
七月总是憨憨的样子。
有时候不知道真相,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不了解
本质的人,却是幸福的。
只有一些人例外。比如家明在酒吧邂逅的那个十六岁的女孩。她透过喧嚣的音乐和
烟雾,笑着对他说,家明,你的眼睛好明亮。这样的女孩直指人心。但是她不告诉他,
她喜欢的绿镯子还是白镯子。她的快乐模糊而暧昧。却不知道躲藏。所以让自己无处可
逃。
在幽深山谷的寺庙里,他们看着佛像。她坐在他的身后,轻轻地问他,他们知道我
喜欢你吗。他转过身看着她。她掂起脚亲吻他,在阴冷的殿堂里面。
阳光和风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屋檐穿行。
那一刻,幸福被摧毁得灰飞烟灭。
生命变成一场背负着汹涌情欲和罪恶感的漫无尽期的放逐。
半年以后,安生的书出版。书名是七月和安生。
七月和家明过着平淡的生活。
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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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爱夏天。
有,漂亮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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