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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yuren (享受孤独), 信区: fiction
标 题: 西天之波月洞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Oct 15 22:24:46 2000), 转信
西天之波月洞
作者:紫霞
12
沙在这才心里怨埋起行者来,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犯了什么事都在其次,一走了
之算什么啊!但是自己又是不愿意再多责怪他下去了,因为这次是确凿的,不比谁也不
会当真的话,怎么样数落都可以,反而有种亲密的乐趣,而确凿的便让人缄口不语,只
管自己把那些苦涩的味道吞咽下肚。想到八戒又不知所之,能否求到草还丹、赶回去来
不来得及、是不是真的能起到效用、当真救活了三藏又怎么办,自己一个人力量真薄弱
啊,能干什么呢?能对事情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当真是在救三藏,还是在做徒劳无功
的事,还是在替妖精做事,也分不清楚、不可能知道。一个人真渺小啊,倘若所有事情
都有定数,一个人的作为太可怜了,但自己,已经是费尽全力在这里面奔波了啊!心都
凉了,只觉得孤苦伶仃,且还是要咬着牙狂奔不止。
云,或者是雾气已经上来了,还带着芝兰的清香。或者是沙已闯入这片云雾,就是
到了万寿山。五庄观就在万寿山中,观里有一尊仙,叫镇元子。混沌初分、鸿蒙始判、
天地未开之际产成的灵根草还丹就是这其中的异宝了。
沙在门口就被清风、明月二童子拦了下来,讲明身份来意,对方只道:“家师与四
十六位师兄外出云游去了,恕不待客,施主请回吧。”
“人命关天,贻误了,后果如何不堪设想你们可怎么负得起?”
“对不起,我们不知。施主请回。”
“镇元子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对不起,我们不知。”
“我师父是金蝉子转生,五百年前还曾亲手传茶与你们师父,算是故人,我大师兄
齐天大圣孙悟空天上诸仙见了都要让他三分……”
“对不起了。”
说完便关观门。
沙恼了,一禅杖横出去格住观门:“你这两小儿,怎么这么不辨事理!”
清风吓了一跳,脸红扑扑地道:“你这人才不讲理!忒得蛮横!”
明月破口骂道:“你想干什么?”又道:“齐天大圣是么?那他怎么不来,叫你见
见我们便不让他不给他这个脸面。”
沙已经够急的了,偏生明月火上浇油,怒喝道:“他不来便是我也能叫你们脸孔着
地满面尘土! ..
快闪开!”说着便往里冲。
清风抵不住门,被沙撞得一个踉跄,急得大喊:“师父不在,我们做不得主啊!你
快走!师父回来定饶不了你!”
明月追上,动手就打:“师父不在,我两个先教训你这强盗,也决不客气了!”
沙一心硬闯,既然就你两个,就是强抢,又怎么样!观院不小,也不知那草还丹在
何处,只管一路往里。清风、明月痴打蛮缠、死咬不放。沙边与之过招,直过三道大殿
,越五重道房,心中急切,奔走愈急,出招愈急,身形蹁跹,清风、明月一轻灵一勇猛
,如蜂蝶上下夹击翻飞,沙气急,几次欲恨下杀手,委实觉得二童恶不至此,临时改招
,二童久居深山洞府不知世故好歹,益发生龙活虎纠缠不休,沙都快气炸了。再往后,
一座红拂绿依的花园,打斗更为激烈,童子更尽力阻止沙,沙出手紧促,三五招 间即
夹杂着半式未完成或中途变化的招数,三人风卷残云地掠过,柳条盈空,翠竹冲天,乔
松泼靛,海棠飞红,三人转眼过去,泉流碎玉,地萼堆金。
再过一个菜园,清风、明月也拦不住沙,沙直撞进又一道门。
只见正中间一棵大树,真个青枝馥郁,绿叶阴森,直上去有千余尺高,根下有七八
丈 围,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果子,模样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
咸备,尾间上是个圪塔,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晃脑,风过处似乎有声,想必是那草还丹
无疑。沙仿佛真的因为这神木的荫泽而感到心里一清静,忍不住赞叹了一声,那明月的
拳头又打了过来,沙一闪身,顺势蹿上树去,用手中禅杖打落一个果子,谁知果子落地
即无影无踪,清风急地喊道:“这果子与五行相畏,遇金而落、遇土而入,你你你这贼
人糟蹋宝贝啊!”沙再挥杖去打,明月猛扑而上抓住了杖端:“你快住手!”沙一拔没
能拔动,叫道:“你只让我取一个好救我师父我这就走,之后必回来向尊师赔罪!”明
月坚持不放,清风一腿踢来,沙奋力争抢禅杖,明月脱手,沙的禅杖一下子由于惯性全
力抡了出去,直往树上乒乓一下,巨树晃动,如人簌簌寒战,然后缓缓向一边倾倒下去
,沙一愣,纵过去抢救下一个草还丹护在胸襟内,二童子见神木叶落芽开根出土,脚软
哆嗦、心胆俱寒,清风流泪,明月眼红,狠扑过来抢向沙胸口,沙情急一杖当腰横扫,
实实地正中明月,明月惨哼一声摔在地上,清风大惊,沙带着世上最后一颗草还丹匆忙
奔逃,赶回波月洞。
13
百花羞盯着一秤金背后,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一秤金道:“你笑什么?”
百花羞伸了个懒腰,“没什么。”突然一爪扣住一秤金后心。
一秤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假使能说,她也无话可说。
镇元子率众小仙后脚回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木叶凌乱,心中
起疑,清风奔出,一见师父,倒头痛哭:“师父啊!那草还丹——被推倒断绝了啊!”
一秤金是被百花羞唤醒的,百花羞伏在她身旁,脸颊摩娑着她的脸,柔声轻唤:“
圣主公,圣主公,圣主公。”
一秤金便从四肢疼痛五脏空洞中悠悠醒转,勉强微微一笑:“我还好。”
百花羞柔声道:“圣主公,你告诉我怎么用潭水里月亮的力量号令鬼魂好么?一秤金道
:“好呀。”突然出手,发现自己的功力果然受制,动作一改,摸了摸百花羞的脸。
百花羞哈哈大笑起来。
一秤金笑眯眯地说:“你把我的功力也拿去,不是更好么?”
百花羞的声音更是妩媚万分,此时却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不用了,一开始走的路
不同,你个死鬼,你明明知道我是头豹子精来的,你练的那些,我用不了,还用你费心
么?我早就想过了。”
一秤金笑道:“我对你那么好,你也不会对不起我的对不对?你会好好的养着我的
,对不对?”
百花羞笑道:“对对对,你可真聪明。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还真舍不得杀你呢。”
百花羞又道:“对了,三藏也交给你了,你那个温度,还能用吧?”
一秤金暗自运了运,笑道:“嗯,是还能的。”
百花羞笑道:“那就好了,你保着他,可别让他也变成死鬼呀!你知道我顶顶讨厌
死鬼的了。对了,说实在的,你可真厉害呢,那个我也封不住。”
一秤金笑道:“是么?”
两个人亲昵得跟拉家常似的。但倘若目光可以杀死人,百花羞早已经死一万遍了。
镇元子道:“追她回来。”
百花羞对黄袍怪说话的时候,却没什么笑容,悠悠的,心不在焉似的:“一开始走
的路就不同嘛,这座山,本来就是我们的嘛,对不对?我们那会儿一块散步的时候呀,
我就想,嗯,真不错,这是我的山,谁要是想抢走,都是做梦、说笑话、不可能的呢。
你还跟我赛跑来着,哦我差点儿忘了,你现在是跑不过我了,你断了两条腿呢,以后就
只能趴着了。现在这座山又是我们的了,可你没法跑上山顶了吧?看不到了,你说这怪
谁呢?怪我么?啧啧,这你可不能怪我,你看,一开始错的就是你,山是我们两个人的
,凭什么你做主拱手交给了别人?你做的是谁的主呀?我要你替我做主的时候,你替我
做过主么?就那一次,就把我给卖了,把整座山呀,山上的野兽呀,都给卖了。我还以
为换了什么宝贝呢,原来连人形也不要了,好温顺乖巧的一只大猫呀,她每天喂你吃什
么来着?嗯?这个味道,可香甜吧,高山泉水呀,野味儿呀,可都比不上呢!你看你,
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叫人看着小心肝都疼了,哎哟哟,圣主公也那个疼啊,眉头都拧一
块儿了,不过,我怎么觉得她不是在替你心疼啊?看我不会说话的,她不心疼你,难道
还心疼那个孙行者不成,对她那样,早先就有恩怨在,她又怎么会心疼他呢。还有那个
八戒,我也擒住了,我不喜欢你们说得上话,都分开着呢,反正这洞也大得很。波月洞
,波,月,洞……你还想得起落日景色么?什么时候去看看吧。”
镇元子在空中追截住了一路奔走不曾歇得一口气的沙:“站住!毁了我树的是你吧
!”
沙头也不回:“不是!”
镇元子冷笑道:“还不招认!”
沙生怕再有耽搁,只顾猛赶,道:“不是!”
镇元子一拂尘向沙脑后扫来,沙转身大叫道:“刻不容缓,情非得已,你那两个徒
儿太不讲理,难道你也不懂事现在要阻拦我吗?”
镇元子道:“你这小辈心恶舌滑口毒,当处置!”
那沙禅杖乱打,镇元子把拂尘左遮右挡,奈了沙两三回合,在云端里把袍袖一展,
刷地前来,将沙一袖子笼住。沙在袖中逃脱不得,大叫道:“树的命难道胜过人命吗?
你个混账老东西!”
镇元子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伺候。他从袖里撮拿出
沙,缚在正殿檐柱上,取出一条龙皮做的七星鞭,着水浸在那里。
镇元子道:“万物有生死,都是天数,你同样是要偿的。”
小仙问:“打多少?”
镇元子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
那小仙抡鞭就打,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
镇元子又道:“伤明月,再打三十。”
只打倒天色已晚。
镇元子又道:“抵赖,再三十。”
这一来直打到午夜。
镇元子又道:“犯上,再三十。”
破晓。
朝霞灿烂如血浸染万寿山。
“圣主公圣主公,你告诉我波月洞剩下的那些机关在哪里怎么运用好么?我走在路
上提心吊胆呢,万一我遭了什么不测,连累你永远困在这里生不如死多不好呀。”
“圣主公,你告诉我这山上——还有谁是不服气我的,一心想替你报仇的,我晚上
睡不着觉呀。”
“圣主公,山上还有宝藏对么?我知道圣主公宅心仁厚,一定不舍得那么多亡灵死
了还要做劳役,就为了去苦苦找寻他们吧?”
“圣主公,……”
“你口渴么?”百花羞依偎在一秤金身畔,从一只酒杯里含了一口水喂进一秤金口
中,“你要是口渴,或者还想要什么,一定要对我说呀,再不说,我怕会来不及。”
一秤金知道,很快就有那么一天,百花羞不再有任何忌惮。就是不知道,沙是否能
把草还丹带回来?到那时候,一秤金就没有任何用处可以死了。
沙气如游丝、命若琴弦的最后一瞬,想了一下行者的名字,气血翻涌,五脏六肺都
碎了,最后一口气被堵上,七窍流血,应该是死了。
14
行者无端打了个寒战。
站在苍凉花果山上,看茫茫大海,远处浩淼的水是蓝灰色的,直和天上的灰白的云
混成一片,浪卷进湾环翻了白,一层一层,永远没个休止、厌倦的一天。高处刮着秋风
,底下一两点红绿是夏天的果,残落落地挂着,从毁坏的枝条上探生出来,看着原来是
个俱往矣的花果山,后悔也再收不回去,只有做着欢颜,以为不知道身是客,其实根在
这山上,是这山里根深蒂固生长的东西。只看到有个比这山的情状还颓败的人痴迷迷上
到了山顶,站在那里看海。新开的小花想问他是不是客人,因为弱小胆怯和懒惰,收了
声。
在这岛子上和这些红绿果子一样活着的人,倒是受到很不小的振奋,苦苦等着他回
来从头来过的,有年辈小不曾见过他,或信或疑、心意懒散的,这会儿都精神了,与凶
蛮的盗贼斗争起来,抢了马和弓箭枪刀,操演武艺,做了一面杂彩花旗,上面写着“重
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
,积草屯粮,行者也去向龙王借了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他们便前栽榆柳、后种松
楠、桃李枣梅什么都要有地高高兴兴动起手来。
行者有时高兴,就说说笑笑,有时发愣,众人也兴致不减。
已经五百年了。那场大火。
现在正在回那以前去呢。
突然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又看见那了无边际的海。
沙觉得自己从死里面爬起一点来,自己的死亡像一张皮囊,自己先是动了一根手指
,就有种皮肤活剥下来的感觉,但疼痛不如想象的那么剧烈,接着手和膝盖撑着弓起身
子,从一样沉甸甸东西上把自己扯下来,那东西摊在地上,像张影子,有自己的形状,
沙趴着,又惊诧又疲惫地看了一下这东西。
感觉逐渐回来,回忆起被鞭鞑。
那人说道:“都偿清了,你可以走了。”
沙一摸,草还丹还在自己怀里。不能再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地上站起来就跑,身
子轻得好像风烟。
15
八戒记得发生了一次爆炸,猛然把他月黑风高里的脸洗刷得花白一片,他有个念头
闪过:好像那就是他往后所有日子白昼的光亮加在一起,那一瞬估计不出一共会是多长
时间,脑袋也花白一片,笔直往下坠,一瞬间坠了万丈,可仿佛到不了底。然后就到了
现在。初始以为自己盲了。摸鼻子还在,脸还是脸,下颌胡荏带来实在些的触觉。眼睛
逐渐能看到幽暗的环境,封闭的,透气良好,找不到门,于是证实是被囚禁了。其他人
的情况一无所知,事情一定不妙。八戒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出去的可能,但其实是并不
完全受制的。也就是说,虽然顶上密封,却有可以跳下去的地方。自己所在的位置,是
在一块岩石上,有延伸出去的尖角,走过去可以看到很深的底下两侧景象,都是火光,
正是这光很远地透上来使他在石室中能看到东西。但这两边都不能跳。
一边好像是液体,八戒观察了很久,像一锅汤,表面是平缓的,可趁人一疏忽的时
候就打咕嘟。冒着泡泡,似乎有妖魔在里面,一丛一丛暗红色的火焰冒出来,有妖精在
一旁嘴唇歙动,一半身子嵌在石壁里,石壁肉红色,有时头颅和胳膊腿和尾巴破土而出
,又转眼被吞噬;很长一段时间汤的外观完全变化了,变成一个镜子般的湖泊,倒映出
雪后晴朗的山野,红叶和杜鹃花,最大面积的是早春时那样异乎寻常璀璨的天空,八戒
直觉得那是覆盖着大地的巨斧的冰凉刃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迅速下落,而一切都像不
过是海市蜃楼,猜想酷刑亦然。
另一边是个乐园,俯瞰到成群的年轻貌美的妖魔在其中嬉戏作乐合欢,奇怪的是并
不令人感觉羞耻,而是合乎自然,纯朴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带着蜂蜜的金黄色泽和质地
的时代好像就此秘密停留,八戒看到鲜花盛开,有流泪有争吵有格斗,鲜血迸了出来,
有妖魔死掉,其它的泰然处之,接着开出更恣意喷薄的花朵,八戒冷汗涔涔。
只觉得口渴,石乳上有水。听到靡靡之音传来,可都是想象,其实什么声音也传不
上来。身上都是伤口,外壳疼痛密布。他就这么静静待着,只有相信总有一个时刻会澄
明,所有谜底昭然若揭,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就是这样了”,便那样义无反顾地做
去。在此之前还是等着,着急无用,妄动不得。想到纵身往一边跳下的时候,回忆起那
次下坠的体验。
两边都还有妖魔在往他这里攀爬,八戒很有点担心它们会爬到他落脚的地方来。
可是又想到,我这处绝境,有什么值得它们努力过来的呢?心里一亮。
一亮太短,暂时还没有用。
忽然整个石室开始上升,八戒来到石块边缘看到这是真的,石室上升到他看见另一
个披斗蓬的人踩在一块岩石上下降,他们相遇,那人跳下岩石走过来,岩石失去他的重
量石室停止了上升,八戒看到那人腿跛得厉害。
夜晚的时候行者来到海边,天上没有月光,只有一张完整的星图,浪潜伏在远处的
很深的蓝色里涌过来,一小点白色的浪尖亮出来,向两边延长,很快就和旁边的浪接成
一道白色的线,冲上海滩。海水很寒。行者看了很多时候。
海正涨潮。水迅速在变高。行者还不打算离去。
海水里漂浮着发光的东西,火花般噼啪闪烁着,刷上沙滩,又被带走。
可能什么地方有迷航的船只,那上面有人心慌慌的,天上连月亮也没有。
平静的行者突然打起了寒战,止也止不住,海浪拍上他的胸膛,他的心又开始剧烈
地跳,浪涛的声音也没能掩盖,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还有自己的牙齿格格作响。他心
里一寒,转身就往回走。走到沙滩上忽然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去,看见不远处海
里有件什么事物。
行者仔细去看,那是个人。
风把他吹得难以站立,那个人叫:“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扑爬着到了沙滩
上,朝这边跑过来。
行者已经看清这个人是谁,一股海的苦涩从胃里翻腾起来到了口中,他弯下腰,呕
吐起来,一面背朝海要走。
那人追上来抓住行者的胳膊,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不想被察觉的剧烈颤抖,行者要挣
脱开去,那人用力扳着他的肩膀,行者犟开,那人一把抱住他的腰,两个人摔在海滩上
,一口沙子,行者一拳打在那人肚子上,那人也不顾,只是也一拳把行者打得摔了出去
。
行者跪在海滩上,急促地喘气。
那人躺在了沙滩上,四肢摊开,对着笼着整片土地的星空,忽然道:“其实我也很
想留下来呀。”
行者发抖着看着他。
“可是”,那人道,“我记得当初是为什么不能够留下来。”
“我不说你也清楚的。”那人道。
那人猛坐起来道:“师父救活了,但是情况危在旦夕,波月洞内讧,百花羞独掌生
杀大权,师傅在她手上,一秤金受囚,我中计被俘,黄袍怪助我逃脱,要我请你救一秤
金一命。”
行者还在打着抖。
直到目光渐渐冷却镇定下来。
16
“我不走。”行者道。
“你让我把花果山当什么?”行者道,“五百年了还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八戒恼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行者的念头:
一, 把花果山当成什么。花果山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海,无数海滩,每
片海滩上都有无数小小的洞穴,一只寄居在螺壳里的蟹静静地伏着,胸口贴着海滩听见
无与伦比强大的海浪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是这个声音,但它心脏的搏击与之相比,哪一
个更清晰更强大地摄住它自己呢?螺壳里那一湾浅水,同样映照着天上的月亮,那里,
也就是一个水帘洞,一座花果山吧?即此时此刻,每时每刻,这个世界上月亮下、太阳
下、潮涨、潮落,都有无数的花果山在那里,自己对于自己的花果山是独一无二,对于
世界,则不是的。
二, 为什么非此不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非是我不可,又为什么我非是如此去做不
可呢?是不是三藏、八戒、沙、一秤金以及其他所有人能够肯定:就是他,那是怎么肯
定的?是不是心里,又一个自己的感觉在当时说:“是了,就是他了”?自己又有过几
次是能够这样肯定的?是当时还是永远?那个“自己的感觉”又是谁呢?就是本人的话
,那么和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假如不是,那么他们还是会对着别人说一套一样的话。假
如我死了,谁代替在我的位置上使所有人不会有所察觉?假如我还有一天就死了,为什
么我就不能待在花果山度过这一天的时间而要去做别的事呢?又为什么,我明天死就是
不可能的呢?为什么你明天死就是不可能的呢?人们总是不相信。
三, 花果山是什么。花果山是我的家、我的故乡、我的栖身之所、我的春华秋实月
影婆娑、我的根蒂、命脉、肌理和长眠之地,但愿有始而有终。我曾经被包容在花果山
里,现在花果山好像是我的内脏,金色的山峰像心一样跳动,像肝一样使我与一些因素
隔离,像胃一样绵延地吞噬我而不可得,花果山被我包容,反过来又在翘首期盼脱离我
霞举飞升。然而,即便是自己与花果山,也未必是互为独一无二的。
四,事情到了什么地步。三藏和花果山,哪一个更危急,谁更需要我,这一刻我难
以感受到被需要。事情是不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三藏和花果山,哪一个更危急
,我更需要谁。我。好像听到事情已经完了,真的,既然已经完了,那么谁都没办法。
八戒不耐烦道:“你想干什么啊?!”
八戒的念头:
一, 蜜蜂和黄夏菊花。花果山,的确是很美的啊。还是上一次在花果山上的时候,
一个下午,喝过一点果子酒,看到一只蜜蜂造访小朵黄夏菊的情形。一只鸣着金翅膀从
洒满阳光的天空飞过来的蜜蜂,从许多的夏菊中选了一朵,在它的前面踌躇了许久许久
。我的眼睛变成蜜蜂的话,看见展开的没有伤痕的黄菊花瓣,简直像撒满下午金色阳光
的花果山顶,像花果山那样完整,可没有变形,我是飞翔的、流动的、茂盛的生命,我
看见蜜蜂投进花朵中沉湎酩酊,迎进蜜蜂的夏菊花抖动着身子,本身好像变成了穿着金
黄铠甲的蜜蜂,马上就要脱离花茎腾空而飞。
二, 高老庄的兰姑娘曾经说。她说过关于她死去七年的娘亲,人一离开人间,走的
速度就很快了,不用骑马坐车,一走就走到七年这么远的地方去了,并且还在飞快地走
下去。现在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给我听。些年的确在人间走着,可是相
比起兰姑娘那样生命的人,究竟是怎么样地走着呢?
天上的云一层一层翻滚,转眼就把星空掩盖了,掉下几颗雨,打在八戒脸上,他好
像也听到事情已经完了的讯息,竟将迫不及待要发的火搁了一搁,问道:“我说,你见
过幽冥界吧?凡人死后,是不是去了那里?还是走着么?”
行者一愣道:“不记得了。”
八戒又问道:“不曾见还是不记得了?师父若死了,会去哪里?”
行者愕然道:“不知。”
八戒又道:“我们这样的,倘有一死,会去哪里?”
行者黯然道:“会在这里吧。”
八戒道:“我倒是听人说,人死本当升天,可是总是碰到云,一碰到云就变成雨掉
下来,滋养生息,灌溉田地,哺育生者。”又笑道:“我岳父对我说的,不知道作不作
得数呢。”但他与行者确实闻到了空中隐隐有沙的气息。
17
——孙悟空回来了!——四面八方的声音在波月洞的石壁上回响,折来撞去,嗡嗡
一片——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回——回——来——来——孙悟空回来——孙悟空从
四面八方回来了——回来——回来……
“住口!”百花羞喝止道。手提的缸中的酒还是震荡不止,几泓暗金色的波光在她
脸上晃了晃。她侧脸看一旁千丈深洞下,声音冽冽的,说道:“听见了吗?孙悟空回来
了。你愿意踩那机关自己沉下去换别人上来,那人也没有辜负你呢。你想必也心安了。
”说完失神似的手里的酒缸就打翻落下,锋利的指甲在岩石上用力一刮,剐下一小块带
火花的石子,抛下洞中去。轻轻“呀”了一声,站起走开。只听洞底下传来一阵凄厉的
虎的怒吼,一会儿便衰竭无声。
“呆子,竟然还回来做什么?”她自言自语道,过了那么久了,她早已大局在握,
纵使孙悟空来了也无济于事,可不知为何说着竟声音轻颤起来。他回来是要人吧,人在
我手里,不知道他要哪一个?百花羞妩然一笑,我倒要看看,他要得了哪一个,也叫一
秤金看看。
行者与八戒来到波月洞前,就看见百花羞坐在正中间又高又远的山峰上,麦金色脸
庞闪烁了一下,看不清是不是笑了一下。这天的太阳非常好,带雪的山顶熠熠生辉,晴
空剔透。
百花羞远远地将声音送过来,语句清晰地到二人面前站停,她说道:“行者八戒,
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行者笑笑,道:“我们没有时间。”
百花羞道:“说对。你们现在过桥,往下一直走,直到岔道口刚刚能看见两个深阔
的洞,洞内底部都是半悬空的石台,左面是唐三藏,右边是一秤金。我呢,就呆在这里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位置就在玉衡,能启动机关,那两座石台沉没、毒液
灌上来的时间应该刚刚好够你们赶到,我绝不敢低估大圣与天蓬元帅的速度的。你们也
可以冲过来先制住我,不过那样的话就敢不及救人了,不知道我的命是用谁的来换的呢
?如果你们分两边救人,那是我最高兴的,因为我一定会到你们现在在的那个位置,在
波月洞口,我知道怎么把洞堵死、灌满熔岩。通道曲折,小心不要走太多弯路耽误了时
间,不会有妖魔阻拦你们,因为它们现在都要来保护我,怎么也能阻挡上一阵,”说着
,只看到无数的妖魔从百花羞与二人之间升了了上来,仿佛洒满金粉的云雾,“你说真
话,我说的也是真话,骗人一直都不如说真话刺激的,我都说完了,机关也启动了,你
们没多少时间。”说罢,吊桥轰然落下,两扇城门倒塌。
行者与八戒同时冲了过去,八戒道:“你救人!”脚一跺,拔地而起,直攻向那片
金色云雾上方,云雾立即漫上来,包围了他的腿脚。
——假如你是孙行者,你来得及……想……吗?
八戒努力拔高不陷入群魔当中,直接拿向百花羞,脚踩一个又一个美丽结实的肩膀
和头在空中连迈步子前奔,那些妖精往下落,又撞落其它的,一并簌簌落下,一面就有
另外的浮上来,云蒸霞蔚似地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间到胸口,八戒知道那妖精的手
攀住了他的腿肚子,它们的肢体健充满弹性,抓住他的胳膊的又一只手像远古时候人间
都赞叹不已的年轻母亲,抬头又见美少年,射日英雄的炯炯眼神与姣好体格,搭着一张
大弓箭头正对八戒眉心,八戒甩开妖精,钉耙将张弓者打飞,又见一箭头至喉间,即是
这样的澎湃绚烂,云浪一般地与之战斗,好像生死已然度外,八戒不能停一分一刻,他
怕自己迷惑手软,而代价就是更多的命,——原来它们不战怕也是死的结果!八戒只有
在一片混乱的战团中飞快地了结、挣脱、清除,风卷残云,像是泅海的人,但心里怀着
务必战胜海的决心。这时游来一尾妖娆残暴的鲨鱼,百花羞的身体划破水波又和水波浑
然一体地袭击而来,亮出寒光一闪的爪,八戒惊觉身后,一回身,左肩衣服被撕破一片
,八戒追过去要拿住,波浪又合上,金色妖精的掩护和攻击又密不透风地扑过来,八戒
将它们震开,要看死百花羞,不能让她抢到出口。
八戒在打也打不完的战斗中居然走神了,不过不影响他的出手和反应。
——行者在干什么?
——他会怎么做?
八戒不可能知道。
没有人知道行者在那一刻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一秤金最后看到他一眼便觉得:在那时候,遇见那个人,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仍然
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温度是她的第三项坐标,她确信那可以烧毁整个波月洞。时间在温
度急剧上升中迅速压缩,她的命也紧凑成钻石般的一点,水都跑出来,她的肌体逐渐化
为雪白的雾气蒸腾上升,黑发上缀满一丛一丛鲜艳的火,突然她的鲜红的衣裳飞出来,
一瞬间惊鸿的一个皎洁,变成水汽弥漫,而三昧真火烧得岩石都潸然熔化。火比任何一
次席卷都猖獗汹涌。
八戒突然就发现周围雷电之间化为火海,妖精的翅膀上沾满火焰,火焰里充满歌唱
,他看到被燃烧的岩石击中的百花羞往下掉去,这时候他努力伸出了手去抓住她,她亦
伸手给他,还是没能够到,八戒一回头看见行者背着三藏凤凰一样撞出,一袭透霓虹、
攒星斗、灼灼霞光的红衣也随之飞来,披在三藏后背,隔开了火。八戒也疾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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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记得,全然是另一回事。自己分明已经死了,当中过去大概有百年,三藏也死了
,行者回去了花果山再当了百年齐天大圣,把个花果山恢复得愈加山明水绿蓬蓬勃勃了
,八戒则又在世上混迹,直到各自重新周游回这个世界,又一路寻回这一处波月洞,记
得当初是在这里失散的,倘若要回来,应该是到这里找吧。远远的,看到积雪的山峰烧
着了,浓烟滚滚,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晓
得的。
行者扶着三藏同八戒坐在地上看着山岭大火不止,行者道:“沙呢?”
只见沙从一侧跑过来:“你们都在!”
三藏身披一袭大红袈裟,偷月沁白,与日争红的。
沙咧嘴大哭起来。
(波月洞完,《西天》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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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和快乐冲突么?
我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自己慢慢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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