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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重说闻一多(四)/谢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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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重说闻一多(四)/谢泳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Dec 24 01:34:53 2000)

                          四、早熟的思想
    一个人思想的形成有其特殊性,在闻一多一生中,对于早年闻一多的思想,
我们过去评价不是很高,而对于四十年代闻一多思想的转变却给予了非常高的评
价。我以为这种历史的评价对于闻一多来说,也许是不准确的。
    一个人对于社会的认识,并不是和他的年龄成正比的,也就是说,年龄越大
,思想越成熟,这只是一般意义上的规律。对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来说,我们现
在发现,他们的思想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趋成熟起来,反而由于时代特殊
的变化,他们早年的思想比之后来更能经得住时代的考验。闻一多就是这样。
    闻一多在离开清华前两年写过三篇很重要的文章:
    《清华底出版物与言论家》
    《〈清华周刊〉革新底宣言》
    《〈清华周刊〉底地位--一个疑问》
    青年闻一多比之于中年闻一多最大的特点,就是青年闻一多观察问题的视角
是知识分子的,青年闻一多是客观、理性多于激情的,并且那些思考都是闻一多
自己情感和思想的自然流露,我们看闻一多青年时代所写的文章和他发表的演讲
,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感觉,他是一个很有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并不偏激。
和四十年代已近中年的闻一多比起来,我更喜欢青年闻一多。
    现在看来,闻一多在清华的时候,他的思想是成熟的,而到了四十年代,他
对于许多问题的看法却模糊了。在清华的时候,闻一多的文章也非常有激情,但
偏激的地方并不多。对于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来说,这是很难得的。我在前
而说过,当年的《清华周刊》对于清华学生思想的形成起过重要作用。因为《清
华周刊》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艺和学术刊物,而是类似于民主社会的一个舆论机
关。闻一多在他青年时代是非常看重舆论的作用的。他那时对于《清华周刊》有
意见,就是因为它没有完全承担了舆论的责任。闻一多说:"但根据分工论,一校
内人人应各依他的本能底特长,在各种课外作业里,择负一种责任;言论就是许
多责任中的底一种。(这里负责是对于学校的,不是个人的;'挖'是个人的责任
。有人当他对于学校的责任,自然变成了分数的奴隶。)不是说言论家以外,就
没有别人可以发表言论,他们在执行他们职务底余暇,也应该时时告些奋勇,大
大方方地讲几句话。"(《闻一多全集》2卷310页,湖北人民出版社)在青年闻一
多的思想里,一个学生,在课业之外还有其它对社会的责任,这个思想才是闻一
多思想的底色,他在清华也好,后来在美国也好,直到四十年代的昆明西南联大
,闻一多的思想就是他认为的一个知识分子对国家的责任,而不是其它什么。闻
一多在清华的时候,他读的书和接触的人都不同于他四十年代在昆明时的经历,
所以他在看问题的时候,就比较纯粹,很少参杂其它的目的。
    说青年闻一多的思想比中年闻一多更为成熟不是没有根据的。闻一多在1946
年写过一篇文章《人民的世纪》,他认为"今天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确的口号"
,闻一多的情感始终是在人民大众一边的,他的文章也保持了他青年时代的激情
,但比之当年清华时代的文章,总让人觉得简单了一些。清华时代,闻一多在《
清华底出版物与言论家》一文中对于言论同社会的关系分析的相当好。他认为:"
人人底脑筋都要受到对象底戟刺而起冲动底本能,环境里有这个缺点,我们的脑
海里才起这种'不快感';有这种感觉,影响到理性的活动,才有这种理想;有这
种理想,才发为这种言论,口头的或笔著的。所以每篇言论,在环境里,必有个
确定的根据;环境不需要这种言论,这篇言论就无从产出;人人不肯发表这种篇
论,这个需求就永远不能补足。言论里所包含的解决问题底方法,不一定都同环
境底需要,针锋相对,但社会自己有裁判力,决不致盲从,所以取舍言论,是社
会底事,联续地接济社会取舍底材料,是言论家的事。"这可以说是把一个言论的
权利和社会对言论的评价关系讲得再明白不过了。
    青年闻一多和他同时代的的许多自由知识分子一样,他们在清华的时候,正
是思想开始形成的年龄,说他们有早熟的自由民主思想,是因为他们在青年时代
对于自由和民主的认识更接近于这些东西的实质,而到了后来,他们对于自由和
民主的认识反而出现了偏差,特别是到了四十年代,许多出身清华的知识分子开
始左转,这让我们感到非常难以理解。闻一多的变化就是出身清华的那些知识分
子转变的一个典型。
    闻一多一生的主要贡献应该说是他的诗歌和学术研究,他的散文和时论并不
是很多。而这两部分东西主要集中在两个时期:早年在清华读书和中年在西南联
大教书的时候。这两个时期,正是闻一多思想变化的主要时期。闻一多在四十年
代的那些演说明显是激情多于理性,而他在清华时期的那些文章和演讲现在看来
倒是非常冷静的。他在《清华周刊革新底宣言》一文中说过这样的话:"《周刊》
是清华自治底一大成绩,因为他能代表我们自治底真精神--是一种醉心,预祝自
治底达于焦点的热诚,即预报自治实现底先声。我们看从前的《周刊》里,冷讥
热嘲,怨气冲天,细细推测其来源,无非是不满足于环境,满腔热血,力图改革
,又不见实效,于是抑郁而发为愤词疾论而已。这些文字都是从热烈的心窝里流
出的,代表一种最可宝贵的,诚恳的进步底精神。清华的自治精神,清华底生气
可说尽结晶于《周刊》底几张纸上。目前校中美的恶的原素方在奋长争霸,《周
刊》是舆论底正鹄。正需一种危词谠论,监视着这恶芽,不让他发育。"(《闻一
多全集》2卷315页)闻一多在这篇文章中还阐明了批评精神所应遵守的五个条件
。这五个条件是:1、鼓励善良;2、注重建设;3、务避激愤;4、力矫浮夸;5、
删除琐碎。
    我们看闻一多清华时期的许多言论,多数能够体现这五个原则,而他在四十
年代的许多演说反而离他早年对于批评精神的理解更远了。闻一多说批评要鼓励
善良,因为"批评不专是揭短。同学之间,过固然要规,善也要劝。"他还说:"批
评是方法,建设是目的;我们因为要建设,便不得不先批评。"在闻一多看来,批
评应当是建设性的。闻一多在这五个条件当中对于第三条"务避激愤"是这样说的
:"批评是不得已的事;我们对于受评的人和事,应抱一种爱惜的同情,我们的态
度要和平公正。偏重感情,反蔽理性;个人攻击,徒起争端。以后凡是这类的言
论,我们一概拒绝。"这是青年闻一多对当时《清华周刊》言论的一个基本要求。
如果我们用这个要求看四十年代闻一多的那些演说和他在各种座谈会上的发言,
我们就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中年闻一多早已忘记他青年时代说过的那些话了了
。我们现在可以说,闻一多清华时期的言论很有个人色彩,他说话的方式是自由
的,他的精神也是独立的。而四十年代闻一多的言论就很少个人色彩了,他的许
多文章中总让人感到有一种《新华日报》的影响。他对于工农群众、人民大众的
极端推重,对于革命热情的无条件赞扬,我们很难从他青年时代的那些文章中看
出来,可以说青年闻一多和中年闻一多前后判若两人。闻一多在《〈清华周刊〉
底地位--一个疑问》中早就说过:"群众精神是不负责的,破坏的,没有理性的根
据的。平心而论,有时多数同学底意见是不应盲从的。教训很多,不必细数。总
之,一味地随波逐流,以博同学的欢心,不是《周刊》应取底政策。"(《闻一多
全集》2卷325页)
    闻一多在清华读了十年书,又在清华教了八年书。可以说他一生的主要活动
都是在清华。他在清华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青年,但他的思想,现在看来已经很成
熟。我们过去常说闻一多是一个艺术气质很浓的人,所谓艺术气质,也不过是想
说闻一多是一个感情易于冲动的人。其实从闻一多早年的文章中我们看不出他是
一个感情冲动的的青年,相反,他到是一个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了较多理性的人
。他在谈《清华周刊》的那一篇文章中还说过:"《周刊》常常有一种积极的主张
,但是绝对地独立的。他所认识的是真理,是公道;并不知道什么同学,学生会
和学校。这样才配成为舆论机关,公正的舆论机关。"闻一多认为,学校是一个雏
形的社会,必须一个公量的正鹄,然后才有是非标准,然后才可以谈改良与进步
。他说:"我们知道欲求一种改良底成功,必须有一种实力以为之后盾。法律是一
切行政底后盾;社会的裁制即舆论是一切道德底后盾。舆论不但可以鞭驱,还可
以鼓舞;所以同法律比,还是更良的催促社会进步的工具。"梁实秋始终认为闻一
多后来的转变不是他自由的选择,就是因为他从早年和闻一多的友谊中看不到他
非要那样转化的根据,他总是说他所知道的只是抗战前的闻一多,只是作为诗人
和学者的闻一多。
    闻一多在清华的时候,比那些后来没有和他走同一条道路的人比起来,显得
更让人觉得成熟,一个原因是他在清华十年,年龄较其它同学稍大一点,阅历也
就多一点,看问题就深刻一点。1921年11月闻一多在《清华周刊》上写过一篇文
章:《恢复和平》。他在这篇文章中专门谈了一个问题"新思潮的遗毒"。他说:"
再没有什么东西,比将全世界底绿色都变成赤色更可怕些的。在这样一个赤色的
世界之中,人类不久定都变成疯子了。俄罗斯底赤色在中国的影响,大概同这差
不多。青年们竟以为解放便抹杀一切法律主权同习惯,以为社会的平等便也包括
知识的平等呢。这不是疯癫是什么?------ 若要挽回这种狂澜,没有别的方法,
全在我们善于驱使理智节制感情。换言之,我们的头脑都太热了,若能少任血性
,多用考虑,便不致有这种毛病。"(《闻一多全集》2卷332页)闻一多所说的"
新思潮"也就是他后来所选择了的那些东西。都说闻一多是一个斗士,那只是后来
的闻一多,在清华的时候,他可没有给人这样的印象。他是一个具有懂得改良和
尊重秩序的人。他说:"社会的幸福建于和平的基础上。所以他的秩序将破则维持
,既破则恢复才是我们的天职。受和平重秩序,是我们中国民族底天性。我不愿
我们青年一味地眩于西方文化的新奇,便将全身做了他的牺牲。"闻一多在清华时
一直是学生会负责人,作为一个能负责任的领导,闻一多总是希望同学们能够和
平相处。清华学生会是一个有很高自治权力的机关,那时许多学生对于这个权力
机关的作用认识不是很清,总以和学校作对才是他的基本职能。但闻一多从不这
样认为。闻一多不是一个不勇敢的人,他在清华参加和组织过学生罢课,为了留
能的事也和学校发生过争论,但他在理智和性格上都并不是一个好斗的人。他在
清华的日子里已经有了非常强烈的法制观念。他这样理解清华学生会和学校之间
的关系:"我们对于我们自主的机关学生会,一向都没有信用,没有敬心。我们知
道要使清华振起一点新气象来,非借学生会不可。假若我们认为他不满意,便急
起用正大光明的方法图谋改良。假若看不出要改良的地方,便需信他,敬他,护
他,受他。不要随随便便就大书特书地,说他庸懦,说他专横,忤辱他的人格。
在法律中公共机关称为"法人"(Artifcial Person),平常我们若随便出条骂,
被骂人必拉我们上斋务处去要我们赔偿名誉。须知学生舒畅个"法人",他的名誉
也是不好随意毁败的,他的人格也是不好随意忤辱的。"读了闻一多的这些文章,
我们只能说清华时代的闻一多是一个非常平和的人。他还说;"我们常常猜疑某某
为政客,某某为流氓,某某为军阀,其实都是我们主观的判断。我们若大家平心
静气存点恕道,这些名词根本地都消灭了。其实我是一个人,别人也是一个人,
难道我们好别人就那样坏吗?中国人最讲究家族主义。我们若能将对待家人底一
种和爱的心境来施及于学校,假定样中人个个都是我们的家人,那就好了。"这些
青年闻一多的思想,我们后来很少在他中年时候的那些文章和演讲中再见到了。
也许有人会说,青年闻一多所说的那话都是对他的同学说的,而他在四十年代的
那些话是敌人说的,二者不可以类比。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因为中年闻一多在
离开清华的时候,他是先去了美国,后来又过了许多年的诗人和学者生活,这期
间他的整个生活状态还是以他清华时候的思想为底色的。只是抗战以后,他的思
想才发生了大的变化,这变化就是我们将要在后面分析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复
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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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爱无痕,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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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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