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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重说闻一多(七)/谢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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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重说闻一多(七)/谢泳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Dec 24 02:46:06 2000)

                         七、 到美国去
    1922年7月,闻一多去美国留学。他先到的是芝加哥美术学院。
    闻一多虽然出身清华,但在他的身上却很少美国气息。当年清华的学生是较
为洋化的,因为他们在放洋留美之前已经受了八年的美式教育。闻一多在清华算
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他对于美国的态度有一点不同于他的清华同学。这里我们可
以分析一下闻一多的美国观。
    据《闻一多年谱长编》记载,闻一多在去美国之前,曾有放弃留学的打算。
而他的不愿去美国,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原因,主要是他的民族自尊心过于偏执。
梁实秋曾说:"对于到国外去,闻一多并不怎样热心。那时候他是以诗人和艺术家
自居的,而且他崇拜的是唯美主义。他觉得美国的物质文明尽管发达,那里的生
活未必能适合他的要求。对于本国的文学艺术他一向有极浓厚的兴趣。"闻一多还
对梁实秋说,他根本不想到美国去,不过既有这么一个机会,走一趟也好。我们
不能说闻一多当时不想去美国有什么不对,这只是一种个人选择,不去美国留学
是以放弃个人许多利益为前提的,从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上来说,闻一多是很了不
起的。但因为闻一多的思想在他中年的时候发生很大的变化,我们就要向别处找
一点原因。可以这样说,闻一多四十年代的转变,于他对美国的态度也是有关的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有许多人是留学美国的,但对于美国所代表的先进文明真正
倾心的知识分子并不是很多。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四十年代有一种整体上向左转
的倾向,就和他们对美国的认识相关。可以注意这样一个现象,在四十年代,凡
是愿意保持中立或者不愿意向左转的知识分子,都是在内心真正对美国文明认同
的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胡适。胡适最后的选择,与他早年对于美国的认识
有很大关系。他是早期中国知识分子当中对于美国文明,特别是美国的政治制度
有很深入了解的人,正是这一点,使胡适在许多问题上的态度在多少年以后依然
让人感觉到他的深刻。1923年,胡适在给张慰慈的《政治概论》做序的时候就说
过:"今日中国的选举坏到极处了;将来我们若想改良选政,一定还得从制度上去
寻下手的方法。我且举一个具体的例。美国关于选举的防弊法令中,有一条规定
各候选人于选举完毕之后,须正式报告本届选举所收到之选举费及其用途。这一
条法令,粗看去好象没有什么用途,因为我们总以为各候选人可以捏造报告,以
多报少。然而我在1912年却亲自看见纽约的省长塞尔曹(Sulzer)因为漏报了一
笔选举费,被人弹劾,竟至去位受刑罚。固然'徒法不能以自行',然而好的,完
密的法制实在是好人澄清恶政治的重要武器。"(《胡适作品集》第9册15页,
1986年台湾远流出版公司)胡适在美国的经历对他真正产生了影响。
    闻一多在美国只呆了三年,按清华公派留学生的规定,公费是五年,还可以
留学两年,如果中断一年,亦可复学,同样享受公费。但闻一多是等不到那五年
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一点闻一多对美国的态度。可以说,闻一多对美国没有什么
好感。梁实秋说过:"一多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到美国去的,他不是不喜欢美
国,他是更喜欢中国。"闻一多在出国前夕,曾和梁实秋商量过好几次,他想放弃
游美的机会。梁实秋劝他"乘风破浪一扩眼界,他终于成行了。"
    也许是闻一多过于倾心于他的诗人生活和在中国所能感受到的东方艺术的妙
处,他在美国是很不安心的。他在给梁实秋的信中曾说过:"我想再在美住一年就
回家。实秋!你不是打算在美国只住二、三年吗?我希望你也早早回国帮我做点
实的事业。跑到这半球来,除了为中国多加一名留学生,我们实在得不着什么好
处,中国也得不着什么好处。"
    闻一多对美国的态度对与他的性格有关。闻一多是一个极敏感的人,看到中
国人在外国受人歧视便愤不可遏。他在珂泉时,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个学生办的周
报上刊载了一首诗,是一个美国学生写的。内容是说中国人的面孔像狮身谜一般
的怪物,整天板着脸,面无表情,不知心里想的是一些什么事。当时闻一多和梁
实秋就很不满意。多年之后梁实秋回忆道:"在外国人眼里,中国人显着神秘,这
是实情。可能大多数美国学生都有这样的看法。这首诗写的并不怎么好,可是没
有侮辱的意味,顶多是挑衅。一多和我都觉得义不容辞应该接受这一挑衅"。于是
他们一人写了一首诗同时在下一期刊物上发表了,算是为中国人出了一口气。梁
实秋认为闻一多的民族主义的情绪,与他在美国所受到的歧视有很大关系。梁实
秋说:"当地人士都对我们很好,但是友好的气氛当中有时不是没羼着一种令人难
堪的'施恩的态度'。洗衣为来生的华侨所受的待遇给一多以极大的刺激。他对外
国人的优越态度之反抗,是在这种情形下培植起来的。"(《谈闻一多》)
    闻一多最后是在美国罗拉多大学毕业的,但没有得到学位。闻一多在毕业时
又受到了一次刺激。梁实秋在《谈闻一多》中曾详细记述了这一情景。珂泉大学
行毕业礼时,照例是毕业生一男一女排成一双一双的纵队走向讲台领取毕业文凭
。那一年中国学生毕业的只有六个人,美国女生没有一个愿意和中国男生成双作
对的排在一起,结果是学校当局安排让他们六个黑发黑眼黄脸的中国人自行排成
三对站在行列的前端。梁实秋说:"我们心里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但是暗中愤慨的
是一多。虽然他不在毕业之列,但是他看到了这个难堪的场面,他的受了伤的心
又加上一处创伤。诗人的感受是特别灵敏的,他受不得一点委屈。零星的刺激终
有一天会让他爆发起来。"类似的事情还发生过几次。清华毕业的陈长桐,曾在科
罗拉多大学银行系读书,他有一次到理发馆理发,老板歧视黄种人,竟不肯为他
理发。陈长桐一气之下,延请律师,告了理发馆一状,结果法院判决理发馆败诉
,从此再也不敢籍故刁难了。梁实秋也听闻一多讲过这件事,可见印象之深。梁
实秋回忆说:"一多到了珂泉之后就和我谈起过有关陈长桐在珂泉遭遇过的故事,
说的时候还脸红脖子粗的悲愤激动。陈长桐到珂泉的一家理发馆去理发,坐在椅
子上半天没有人理,最后一个理发匠踱了过来告诉他:'我们不伺候中国人。'陈
长桐告了一状,结果是官司赢了,那理发匠道歉之余很诚恳的说:'下回你要理发
,请通知我一声,我带了工具到你府上来,千万请别再到我让里来!'因为黄人进
入让店中理发,许多白人就裹足不前了。像这样的小事,随时到处都有。"梁实秋
几十年以后的回忆虽然平静,但在那时,这样的事对于中国人来说确实是难以接
受的。二十年后,闻一多还是不能忘记这些耻辱,他对人说过:"现在美国变得怎
样了,我不清楚,那时候就是这样!我总算知趣,闭门读书画画,轻易不出去,
宁可吃点冷面包,宁可头发留得长一点,少受点冤枉气也好呵!"(《闻一多年谱
长编》242页)从闻一多在美国的经历,我们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他的爱国主义热情
。四十年代在昆明,闻一多对于自己早年的民族主义情绪有一个认识。他说:"五
四以后不久,我出洋,还是关心国事,提倡Nationalism,不过那是感情上的,我
并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义,孙中山先生翻译Nationalism为民族主义,我
以为这是反动的。------- 其实现在看来,那是相同的。------ 我在外国所学的
本来不是文学,但因为这种Nationalism的思想而注意中文,忽略了功课,为的是
使中国好,并且我父亲是一个秀才,我从小就受诗云子曰的影响。"从这里我们也
可以看出闻一多中年以后的民族主义思想是较重的,他对自己早年的思想做了一
个清理,他又一次简单否定了自己早年的许多东西,这是很令人深思的。也就是
在闻一多说这些话的那次会上,据顾一椎回忆,闻一多还对那时已经开始研究优
生学的潘光旦说:"你研究优生学的结果,假使证明中华民族应当淘汰灭亡,我便
只有先用手枪打死你。"(《闻一多年谱长编》246页)虽是一句玩笑话,但也是
闻一多民族主义情绪的一种流露。闻一多不愿意在美国呆下去,可能与他对中国
的留美学生的表现也有关系,他在给弟弟闻家驷的信中说过:"处处看到些留学生
们总看不进眼,他们的思想实浅陋得可笑。""我自来美后,见我国留学生不谙国
学,盲从欧西,致有怨造物与父母不生之为欧美人者,至其求学,每止于学校教
育,离校则不能进步咫尺,以此虽赚得留学生头衔而实为废人。"(《闻一多年谱
长编》225页)闻一多在美国的经历,和大部分留美学生的经历没有太大的区别,
所不同者,只是个人的感受而已。这就涉及到人的个性和他们对美国文化的基本
评价。人在国外,特别是一个落后国家的留学生,他的受人歧视,总是难免的,
就是现在谁又能说留学生没有相似的体验呢?对于这种体验如何看待?是以简单
的民族主义情绪否定那里的一切,还是将在那里的具体遭遇和整个文明区别开来
评价,对于所有的留学生都是一个难题。梁实秋说:"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在失掉
自由的时候才最能知道自由之可贵,在得不到平等待遇的时候,才最能体会到平
等之重要。年轻的学生到了美国,除了极少数丧心病狂甘心媚外的数典忘祖的以
外,大都怀有强烈的爱国心。美国是对中国有民最友善的,对于中国从来没有野
心,但是他们有他们的优越感,在民族的偏见上可能比欧洲人还要表现得强烈些
。其表现的方式有时是直截了当的侮辱,有时是冷峻的保持距离,有时是高傲的
施予怜悯。我们的华侨,尽管有少数赤手起家扬眉吐气的,大多数人过的是忍气
吞声的生活。"(《谈闻一多》)这是梁实秋分析闻一多《洗衣曲》产生的背景时
说的一段话,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闻一多的民族主义情绪是有启发的。
    闻一多在回国前曾对梁实秋说:"归期大概以上沅的归期为转移,至迟不过六
月。栖身之所仍然没有把握,这倒是大可忧虑的事。不过回家是定了的。只要回
家,便是如郭、郁诸人在上海打流也可以。君子固贫非病,越穷越浪漫。"(《闻
一多年谱长编》261页)梁实秋可以说是闻一多最好的朋友,他后来分析闻一多急
于回国的原因时认为,闻一多是一个喜爱家庭的人,那是他已成家并且做了父亲
。我们可以这样说,闻一多对美国的认识有他民族情感方面的因素,这是他选择
早日离开美国的主要原因,但也与他的具体处境相关。他那时已经是有了家累的
人。他对梁实秋说过:"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享受莫过于在午间醒来静听妻室儿女在
自己身旁之轻轻的停匀的鼾息声。"许多朋友都认为,闻一多的性格不适于长期羁
旅,梁实秋就认为"当年孤身投在纽约人海之中,他如何受得了。同时他的爱国精
神特别强烈,感觉也特别敏锐,在他看来,美国的环境是难以忍受的。"
    1925年5月,闻一多告别了美国,从此再没有来过。1946年,梅贻琦接到美国
加州大学的一封信,说是他们想请一个能讲中国文学的人到他们那里去开课,请
梅贻琦推荐一个人。梅贻琦本来想让闻一多去,闻一多和妻子及自己一些知心的
朋友商量后,还是决定不去了,因为他认为民主运动很需要人。据冯友兰在他的
回忆录《三松堂自序》中说,闻一多要留身于"是非之地"继续斗争下去,这才是
当时知识分子的正路。(《三松堂自序》3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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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爱无痕,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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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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