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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重说闻一多(十七)/谢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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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重说闻一多(十七)/谢泳
发信站: BBS 水木清华站 (Sun Dec 24 16:57:42 2000)
十七、交友分析
闻一多在四十年代的交友状况,是我们走近闻一多的另一个视角。因为闻一
多的变化除了他自己主观上的原因以外,与他在四十年代所交的几个朋友也很有
关系,因为这些朋友在四十年代都是较为左倾的知识分子,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
罗隆基、吴晗、和华岗。而这三个人恰恰又代表了三种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罗
隆基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当中,对于现实政治最热衷的一个,吴晗是由学者转向
政治而华岗则是职业革命家。
四十年代在外人看来,闻一多还顶着一个新月派的帽子,其实那时他已与早
年新月派的朋友们很少来往了。我在前面说过,在新月派为人权和国民党抗争的
时候,闻一多倒是很平静。那时他正埋头学问,对于现实政治没有一点兴趣。在
早年新月的朋友当中,对于现实政治真正有兴趣也有能力的是闻一多在清华的老
同学罗隆基。三十年代,对于罗隆基的热衷政治,闻一多是很不以为然的,他曾
当面挖苦过罗隆基,他的热衷政治是很轻蔑的。对于四十年代的罗隆基,当时的
社会以及他的许多朋友,可以说是有很多说法的,因为在那样的历史关头,罗隆
基的选择对于一些更有历史眼光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在感情上一时接
受不了罗隆基。
这一时期,真正爱护罗隆基的还是他早年那些清华的校友,其中最有影响的
就是梁实秋。可以这么说,在罗隆基受到他早年朋友们非议最多的时候,在政见
上和罗隆基根本不同的梁实秋却能公正地看待他。梁实秋在当时的《世纪评论》
上写了一篇长文《罗隆基论》。(2卷15期)对于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要写这么
一篇文章出来,梁实秋有一个说法,就是我们应该爱护一个政治上的人才,"世人
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梁实秋说他并不是适宜于写这种文章的人,他的理由是罗
隆基年纪还不大,将来可能会变化,不便加以定论,另外他和罗隆基有三十多年
的交谊,难免不有偏见。但那时社会上对于罗隆基的抨击很多,梁实秋觉得还是
应该出来写这第一篇文章。他说:"我觉得社会要培养一个从才很难,而毁掉他很
易,这与政治上的人才为尤然。罗隆基之为人,毁誉参半,我并无意为他分辨,
他自有他的人格与事业在,大家本可自由的予以衡量。不过近来我看见许多文字
与记载,似乎都是恶意的对于罗隆基另以抨击,其目的似乎是要把他毁掉。一个
人之被毁掉,是一件小事,但是这种风气不好,在一个将踏入宪政时期的国家里
这种风气尤其不好。我们希望政治走上民主轨道的人,愿意看见政治上有各式各
样的人才不断的出现。我们并不愿意看见政治上全是清一色的标准化的人物。各
人的意见不同可以互相批评。但是这批评也似乎应该有一个无形的限度,第一我
们不必以揭发隐私为攻击的手段,我们应该堂堂正正的在理论上互相辨驳,我们
不该以各种低级趣味的技巧来毁坏对方的声誉;第二我们的批评应该是善意的,
并不以置对方于绝地而后快。"那时攻击罗隆基的主要是国民党官方的报纸,说罗
隆基的绰号是"玻璃裤子",南京方面还有报纸在宣扬,说罗隆基"玻璃裤子"也脱
下来了。在昆明时,有人把罗隆基写作"罗隆斯基",把闻一多写作"闻一多夫",
对此梁实秋的看法是"我们在政治理论的斗争上不需要这样的幽默。"那时还有报
纸说罗隆基坐了周恩来的浅绿色汽车在南京招摇过世。梁实秋对这种说法也很不
以为然,他说:"他坐那辆浅绿色的汽车,我亲眼见过,并不诬他。但是这成什么
新闻呢?浅绿色的汽车,周恩来坐得,罗隆基坐不得?难道一定要达官贵宦的眷
属子弟才可以坐汽车?此事虽小,发布这项新闻的人的心理是很不健全的"。那一
时期北平还有一张小报转载南京一张大报的社论,标题是《驱逐罗隆基出境》,
理由是中共代表已经归返延安,罗隆基已无所附骊,应该追随到延安去作中共的
尾巴。梁实秋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驱逐出境是一种惩罚,罗隆基犯了什么
罪而要予以驱逐出境的处分呢?与国民党一面谈判一面战斗的共产党,其代表周
恩来并不是用驱逐出境的方式而离京的,是用外交的礼貌限期送他出境的。有人
说街上的狗只有切断尾巴的,没有切断头的,这话说得太可怕了。"那时还有人利
用罗隆基的私生活作为攻击他的张本。报纸上也不时有这样的飞短流长。国民党
的一家报纸上还披露了一封罗隆基的"情书",用以诋毁罗隆基的人格。
那时很多不赞成罗隆基的人,差不多都说他是投机分子,对于这种说法,梁
实秋说:"如果一个人在许多样政治理论当中挑选一种比较的他认为最合理的、最
适宜的、最有实现可能的,而加以宣扬鼓吹,如果这样的人叫作投机分子,那么
我说罗隆基是一个投机分子。如果一个人朝秦暮楚以做官为目的,'有奶便是娘'
这样才是投机分子,那么我可断然说罗隆基不是投机分子。
据梁实秋介绍,罗隆基二十来所作的政治活动他是很清楚的。在外国作学生
时代,一向是同情于革命运动,对于孙中山先生是深为向往的。孙中山逝世的那
一年,在纽约号召华侨举行大规模的追悼会,华侨方面也有不少国民党员,主其
事者当中却有罗隆基、闻一多和潘光旦等人,主席就是罗隆基。罗隆基回国以后
,由于姻亲的关系,他有机会得到南洋巨绅"中山老友"张某的支持而得到官做,
这在许多刚回国而尚无职业的留学生看来当然是难得的机缘,但是张某附加了一
个条件,就是要罗隆基进党──进那个当时以"党外无党党内无派"为号召的国民
党。罗隆基毅然拒绝了,他离开南洋,回到上海教书。回到上海以后,罗隆基因
为与一些要人的私交,也有过许多被援引做官的机会,条件虽然没有明说,但还
是以入党为前提,他又毅然拒绝了,回到北平去做新闻记者。梁实秋是罗隆基清
华和留学时代的老友,他所说的事不会是假的。他虽然和罗隆基不是一类人,但
他对罗隆基的评价却是很高的。他说:"'同学少年多不贱',罗隆基始终不曾低头
,他对政治的热情从来不曾减退。他写的无数篇社论,归根到底,不外民主、自
由两大要义。"在政协空气最浓的时候,确有罗隆基要做官的呼声。等到国共和谈
破裂,他做官的希望归于乌有,很多朋友为此而惋惜,但梁实秋并不这样想,他
认为,一个人若忠于他的信仰,若坚持他的抱负,是否出仕,并不重要。假使于
民盟拒绝参加国大之际,罗隆基匹马单枪的跳出民盟,而参加国大,各方面将欢
迎不暇,改组政府分一杯羹亦是意中之事,但罗隆基没有那样做。罗隆基并不是
不想做官,机会到来,他不会拒绝做官的,不过要看在什么条件之下做官而已。
梁实秋认为二十年来,罗隆基一向是站在反对国民党的立场,这不是投机。
如果在北洋军阀时代国民党局促在两广州的时候而反对国民党,那也许是投机。
罗隆基和国民党对立,是在国民党北伐成功之后,在朝者弹冠相庆,在野者阿谀
逢迎的时候。罗隆基以一介书生,胆敢与在朝的革命党政府相抗,果所何恃?果
所何求?这算什么投机?从在上海办《新月》杂志的时候起,他主张的是人权、
民主、宪政、自由、中央地方均权,一直到现,大体上没有变化,他反对一党专
政,他催促颁布宪法,他拥护人权自由,他呼吁缩短训政期限,他鼓吹抗日,他
讥弹贪污纠举亲贵,他重视政协──这种种,都是后来国民党一件一件的说是作
了,多多少少作了,都是认为必须而合理的事。罗隆基如果有罪,那便是,他的
话说早了一点。在"以党治国""党高于一切""党外无党"的时候,他反对一党专政
;在人民遭受迫害自由毫无保障的时候,他提倡人权;在亲贵当国炙手可热的时
候,他纠弹贪污;在通令"敦睦邦交""自由贸易"的时候他鼓吹抗日。这些都可以
证明罗隆基这个人不是投机,而是不合时宜。
闻一多和罗隆基都是梁实秋在清华时的同学,后来在美国也时相过从,可以
说是好朋友。但梁实秋对他的这两个朋友后来都有一些看法,特别是对闻一多。
梁实秋可以说是闻一多最好的朋友,但对四十年代闻一多的转变,梁实秋是不认
可的。因为在他看来,闻一多的转变有些突然,一个在三十年代那样平静的知识
分子,到了四十年代突然变得那样激进,让闻一多许多清华时代的朋友都不好理
解。三十年代闻一多是不大看得上罗隆基的,但到了四十年代,闻一多却又和罗
隆基走到了一起。对于闻一多的转变,当时人们也有一些说法。华罗庚在一篇回
忆文章中说:"记得在四四年纪念'五四'的晚会上,一多先生面对反动师生的丑恶
表演,十分愤激,他勇敢地站出来支持进步青年。从此,他开始由一位诗人、学
者变为为和平民主奔走呼号的战士了。当时我们仍然住在陈家营,一多先生已经
搬到昆明西城昆华中学去住了。有一次我和他谈起他身上的这种变化,他激动起
来,对我说:'有人讲我变得偏激了,甚至说我参加民主运动是由于穷疯了。可是
这些年我们不是亲眼看到国家糟到这步田地!人民活的这样困苦!我们难道连这
点正义感也不该有?我们不主持正义,便是无耻、自私!'他又认真地告诉我:'
要不是那些年颠沛流离,我们哪能了解这么多民间疾苦?哪能了解到反动派这样
腐败不堪?"(《闻一多年谱长编》715页)
人们常说闻一多后来的变化与他对底层人民生活的了解有很大关系,他自己
这样说过,人们也就这样认同了。但我们现在要问,三十年代的闻一多对于底层
人民的生活就不了解吗?对于底层生活的了解有多种方式,我们不能说只有自己
的生活也降到了底层才能对生活有了了解。如果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说罗隆
基三十年代就到了底层人民的生活之中呢?因为三十年代为人权而战的胡适、罗
隆基、王造时那些人,比之于四十年代的闻一多,从勇气上说一点也不差,他们
那时为人权而战,反对国民党,也是有生命危险的。看来问题并不那样简单。三
十年代闻一多能够在书斋中安心他的学问,只是因为他对于现实政治没有兴趣,
还对于国民党也还有一些好感。
闻一多在四十年代已经是中年人了,按常理他的变化不应该是突变式的,比
之于吴晗,闻一多的变化就有些让人难以理解。以闻一多的性格论,他是一个非
常正直单纯的人,在为人做处事方面,闻一多无可挑剔,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四
十年代那样激进,而他早年的许多朋友都能表示理解的原因,那时闻一多在西南
联大的教授会议中还是有很高的威信,许多教授们的重要活动牵头人当中都有他
,这与闻一多平时为人处事、待人接物的风度都是有关的,我们从《闻一多年谱
长编》中可以看出,无论是在清华还是在西南联大,每次捐款闻一多总是认购最
多的一位,就是在他生活很困难的时候,在这些方面,闻一多也从来都是委屈自
己。闻一多最困难的时候,以刻图章来补助自己的家用,在浦江青撰写的《闻一
多教授金石润例》后署名的就有梅贻琦、冯友兰、朱自清、潘光旦、蒋梦邻、杨
振声、罗常培、陈雪屏、熊庆来、姜寅清、唐兰、沈从文,都是当时西南联大最
有人望的教授。而那时,社会对于罗隆基反倒是有许多说法,就是朋友当中,对
于罗隆基人品的评价也不是很高。储安平在《中国的政局》中曾对当时民盟的几
位头面人物有过这样的评价,他说:"在今日民盟的领导人物中,适谊于实际政治
生活者,恐怕只有罗努生(隆基)一人。罗氏中文英文都好,口才文笔都来,有
活动力,而且对于政治生活真正有兴趣。可惜罗氏的最大弱点是德不济才。"(《
观察》第2卷第2期)这是储安平四十年代对罗隆基的评价,那时储安平看重的是
像胡适和傅斯年这样在政府之外保持独立性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于卷入实际
政治生活的那些人,他的评价一向不高。在这一点上,经过半个多世纪的曲折,
我们应该说储安平的判断是不无道理的,尽管罗隆基最终的命运和他没有什么两
样。
罗隆基曾和他的三位安福同乡被称为是"安福四才子",因为他们同出于清华
,都成为当时名重一时的人物,这四个人是罗隆基、王造时、彭文应和作过国民
党宣传部长的彭学沛。前三位1957年都成了右派,其中罗隆基和彭文应还是五个
未获改正的知名右派中的两位。对于罗隆基在政治上的最终选择,他同时代的朋
友评价不是很苛刻,因为人各有志。但对于罗隆基个人的评价却有不少,这此评
价不一定都准确,但对于了解罗隆基这个人却是有帮助的。我在前面的叙述中,
已经说过了罗隆基的同学浦薛凤对他的评价,也说了晚他一代的储安平对他的看
法。其实那时对罗隆基的评价不止这些。
还是先从梁实秋说起。梁实秋说:"讲到他的人品,问题可多了。许多人批评
他不诚恳,不择手段。当然像张君劢先生那样的憨厚恢宏,或梁漱溟先生那样的
诚恳刚毅,他都相形见绌。他的锋茫也许是太露了,他的性格也许是太急躁一点
,不过在出处大节上他没有苟且过。他急于进取,玩弄手段是有的,但是我还看
不出有什么伤天害理的行为。我承认他有重大缺陷,他锐利有余,涵煦不足,所
以不容易得人心。他多少年来做政治活动,常是匹马单枪,固然也不乏'同路人'
之类,但多是临时联属,不见得能长久的志同道合。他在才学上,可以领导一个
运动,他在品德上不易笼照一个团体。"梁实秋的这些话是在罗隆基最活跃的时候
说的,没有一点恶意,一个人有长处,有短处,这是梁实秋衡人的前提,在政治
人才极度缺乏的时代,梁实秋认为对于罗隆基这样一个在野的人才,不必过于苛
责,更不能落井下石。那个时代的读书人还是有一点气质的,就是朋友之间,批
评起来也是毫不留情。如果说梁实秋对罗隆基的批评还不失君子风度,那么闻一
多的批评干脆就是不留余地了。梁实秋在《记闻一多》一书中曾说到抗战前他在
清华的生活。"这时候日本侵略华北日急,局势阽危,在北平的人士没有不喟然心
伤的,罗努生主编北平晨报,我有时亦为撰写社论,于安内攘外之义多所敷陈。
一多此时则潜心典籍绝不旁鹜,对于当时政局不稍措意,而且对于实际政治深为
厌恶。有一天我和罗努生到清华园看潘光旦,顺便当然也到隔壁看看一多,他对
努生不表同情。"(第103页,台湾传记文学社)闻一多那时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卷
进政治漩涡中去。他正言厉色的对他这位老同学说:"历来干禄之阶不外二途,一
曰正取,一曰逆取。协肩谄笑,阿世取容,卖身投靠,扶摇直上者谓之正取;危
言耸听,哗从取宠,比周谩侮,希图幸进者谓之逆取。足下盖逆取者也。"(104
页)当时罗隆基听了情绪很不愉快。
李璜晚年也专门写文章回忆过他的朋友罗隆基,他对罗隆基的评价是"要谈实
际政治,罗隆基却是一个人才。当然他不似王造时之老实,也与邱大年和梁实秋
两人极全力于纯学术者不类,他又不同于闻一多那样鲁莽冲动,但他能锲而不舍
与那样复杂变幻多端的政局,周旋到底,却为我所不及。惜乎当时执政者,自反
共清党后,太骄谩了,不知网罗人才,像罗隆基这种本是待价而沽的行政好手,
直至抗战之初,始当了一名国民参政员,未能在行政上一显身手,我至今惜之。
罗隆基固不矜细行,然而并不伤大雅,在抗一开始,也如黄炎培一样,罗既已与
国民党比较接近,事事将顺着帮忙政府。我不知何故当时执政者总是有意排斥他
两人。我觉得在重庆陪都时,黄与罗都是行政能手,又都是无党无派,如果政府
表示开明,就用他们两人当一个部长,其发生的作用,必然是很大的。乃硬不愿
笼罗人才,而不借重党外人才,于是功名之士如果不安于没落,而要想有点作为
,则你不用他,他会自打主意。"李璜是中国青年党的领袖,早年也曾同罗隆基一
起共事,罗隆基也曾加入过中国青年党,但只填了入党的表格,未经宣誓开会就
自动请求退党了,但他和李璜还交往故,李璜一直认为罗隆基四十年代的转变是
不得已而为之,认为他内心是矛盾的,比如国共南京和谈的最后关头,罗隆基还
敢去送梁漱溟、莫德惠草拟的对共产党不利的方案,《黄炎培日记》是这样记载
的:夜九时,偕漱溟、伯钧访周恩来,则已大大生气,绝对不愿再谈,无已嘱其
用冷静头脑复加思考,时日再议。"虽然最后第三方面收回他们的方案,但从中可
以看出在抗战以后,这些民主人士对于国家和平的努力。关于第三方面最后撤回
方案的情况,《黄炎培日记》中的记载较为可信,他说:"10月28日,------ 下
午四时,小睡初起,漱溟奔告恩来接阅后大大生气。顿足而哭,认东北两点,大
不得了,东北从此无宁日。余乃偕漱溟往梅园,知形势不对,拉李璜、罗隆基共
向孙哲生处收回原件,更拉莫德惠四人同行,至政府诸代表正会商此件,乃向索
回。共方及马、司均向索回。"(《中华民国史资料丛刊》增刊第5辑,第124页、
125页,中华书局1979年)为此事李维汉大骂:"罗隆基,你不是人"。(李璜《谈
王造时与罗隆基》,《传记文学》第39卷第3期第36页)
1947年10月,郑朝宗先生写过一篇《记罗隆基》的文章,和罗隆基比起来他
也是晚一辈的人了,他在文章中说:"我只见过罗先生一面,那天是'五四'纪念日
,学校请他来讲演。他的仪表我已记不清楚了,似乎是中等身材,近视眼,穿着
纺绸长衫。他的口才自然极佳,但还比不上他的文章。我感到惊奇的是,学校里
的教授们对他很冷淡。他是我们的老校友,有许多教授还是他的同级生呢,何以
如此薄情,我不理解。后来听吴宓先生说,此人'不大忠厚'。这四字很笼统,我
也不曾进一步去调查过他的'不忠厚'的具体情况。但十余年来,以忠厚自命的老
大哥们"抟扶摇而直上'者为数已不少,这位被目为'不大忠厚'的罗隆基同学却仍
保持《新月》时代的故我。不知这是由于把身价提得太高的缘故呢?或者真的有
什么特殊的抱负而轻易不肯降志辱身?有一点确是明确的,像罗先生这样的人最
好一辈子莫上台,因为让他留在台下,至少还可以叫台上的人觉得头痛,万一他
自己也上了台,那恐怕要轮到台下的人觉得头痛的了。"(郑朝宗《海夫文存》第
320页,厦门大学出版社1994年)郑先生是一个研究文艺理论的学者,但他在四十
年代未对罗隆基的这个看法,今天也还是很有见地的,他对罗隆基没有成见,只
是凭自己的直感来说话,他的那种感觉和其它那些说罗隆基的朋友,在看出罗隆
基的特点方面,可以说是不谋而合的。
对罗隆基的评价中有一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那就是有关罗隆基的婚姻。吕
孝信在他回忆王右家的文章中曾说过,罗隆基在爱情问题上是一个多元论者。(
《忆一对欢喜冤家──王右家与罗隆基》,《传记文学》第23卷第6期第39页)李
璜说"那个时候,老罗正在与他的太太闹离婚,他太太也是留美学法律的,在上海
光华大学教书,对老罗的浪漫,大概管束太严,因此小两口常常打架,闹得学生
们都知道了,传为笑谈"(《传记文学》第39卷第3期第36页)沈云龙在他的回忆
录中也说:"罗先生和他的夫人张舜琴似乎琴瑟并不调和,常常双双请假,过几日
便见罗先生面部带着纱布绷带来上课,同学们常背后窃笑,这样经常吵架的夫妻
生活,自难维持长久。"(《传记文学》第39卷第3期第53页)这些都是真实的,
罗隆基在给胡适的信中也说过,他和张舜琴早晚是要分手的。他在给徐志摩的一
封信中说过"舜琴已于昨日离沪返新嘉坡,暂分开六个月。短期的自由争来亦不容
易。将来,让将来照顾将来罢!"(《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70页)罗隆基个人的
婚姻生活是他自己的事,外人不好多说什么,但对于一个政治人物来说,他在婚
姻上的选择,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在公众面前的形象。他的清华校友潘大
逵说:"当时我们在王造时家见面的时候较多。他经常偕同王右家小姐(亦曾在美
留学)一道前来。记得在我1930年回国之初,也曾与他的前妻张小姐见过面。他
的前妻是华侨,在英国读书,罗与他是在英国结的婚。她给我的印象是外表本份
朴素,喜清静,不爱社交,是基督教徒,与罗的性格迥然不同。清华同学对他们
的结合颇感惊异,当他们在伦敦时,清华同学何浩若等数人曾到他家拜访,几位
清华老同学不禁显露出少年时代那一派吵闹不拘形迹的作风,惹得罗妻大为不满
。大家都预料到他们的婚姻一定不能维持长久。不幸而言中,回到上海不久,果
然他俩便宣告离异了。后来罗就与王右家结了婚。"(《风雨九十年》第57页)罗
隆基与王右家的婚姻没有维持下来,后来他们也还是分手了,此后罗隆基就没有
再娶,他和浦熙修也没有结婚。据潘大逵回忆,关于和异性朋友结交的事,罗隆
基曾和他作过几个小时的长谈。从在美国时与异性交往谈起,一直谈到1949年后
。潘大逵说:"我知道他虽然有过两次离婚,但都光明正大,没有干过欺骗和侮辱
女性方面的事情。合慢留,不合则去,光明磊落,从无背信弃义之举,就是多有
几个女友,也未超越正常社交范围,这有什么可以'非议'呢?"(58页)罗隆基一
生无儿无女,他的晚年是在凄凉中过完的。
这些朋友们对罗隆基的看法,闻一多不会不知道。在清华、在美国的时候,
他对罗隆基也不是不了解。可到了四十年代,闻一多和他早年的新月朋友们开始
疏远,但和新月朋友当中最为热衷现实政治的罗隆基来往较多,这和早年闻一多
的气质是不相近的,不说为人,就在婚姻问题上,闻一多和罗隆基的价值也相去
何止千里,闻一多的婚姻虽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闻一多一生在这个问
题上的态度和胡适完全相同,他们都是在理念上非常现代,而在行为上又很传统
,闻一多是艺术气质很重的人,但在这样性格的人身上,有那么重的家庭观念,
有那么对于婚姻保守的态度,在闻一多同时代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是不多见的
,而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当中,凡是在婚姻上保守的那些人,他们的人格也最有
力量,在这一点上,鲁迅就不如胡适。婚姻虽然是个人的事情,无所谓对错,也
无所谓高下,但在旁人看来,个人对于婚姻的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一个
人的人生态度。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当中,总体上说,左翼知识分子的道德水准不
如新月知识分子。不说其它,就是单从对婚姻的态度来说,闻一多也很难认同罗
隆基。
四十年代的闻一多因为对于现实生活过于失望,他也就改变了自己一向裁量
人物的标准,只要对现实不满,只要是在政治选择上和自己一致的人,就都能走
到一起。罗隆基是闻一多进入民盟的介绍人之一,如果我们回想三十年代在清华
闻一多当面对罗隆基的那些批评,而再想到四十年代这个人恰恰成为了他思想转
变中起了重大作用的人,这是很让后人深思的。性格和气质截然不同的人,在一
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居然能那么心甘情愿地走到了一起,在闻一多一生,这样的事
还不止一件。闻一多和吴晗的交往也有类似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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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无痕,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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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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