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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eny (百合),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梁实秋谈鲁迅
发信站: 听涛站 (Tue Jul 11 15:35:02 2000), 转信
近来有许多年青的朋友们要我写一点关于鲁迅的文字。为什么他们要我写呢?
我揣想他们的动机大概不
点:一、现在在台湾,鲁迅的作品是被列为禁书,一般人看不到,越看不到越好奇,
于是想知道一点这个人的事情。二、一大部分青年们在大陆时总听说过鲁迅这个人
的名字,或读过他的一些作品,无意中不免多多少少受到共产党及其同路人关于他
的宣传,因此对于这个人多少也许怀有一点幻想。三、我从前曾和鲁迅发生过一阵
笔战,于是有人愿意我以当事人的身分再出来说几句话。
其实,我是不愿意谈论他的。前几天陈西滢先生自海外归来,有一次有人在席上问
他:“你觉得鲁迅如何?”他笑而不答。我从旁插嘴,“关于鲁迅,最好不要问我
们两个。”西滢先生和鲁迅冲突于前(不是为了文艺理论),我和鲁迅辩难于后,
我们对鲁迅都是处于相反的地位。我们说?
话,可能不公道,再说,鲁迅已经死了好久,我再批评他,他也不会回答我。他的
作品在此已成禁书,何必再于此时此地“打落水狗”?所以从他死后,我很少谈论
到他,只有一次破例,抗战时在中央周刊写过一篇“鲁迅和我”。也许现在的青年
有些还没有见过那篇文字,我如今被催逼不
过,再破例一次,重复一遍我在那文里说过的话。
我首先声明,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我生平最服膺伏尔德的一句话:
“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
我写过不少批评鲁迅的文字,好事者还曾经搜集双方的言论编辑为一册,我觉得那
是个好办法,让大家看谁说的话有理。我
曾经在一个大学里兼任过一个时期的图书馆长,书架上列有若干从前遗留下的低级
的黄色书刊,我觉得这是有损大学的尊严,于是令人取去注销,大约有数十册的样
子,鲁迅的若干作品并不在内。但是这件事立刻有人传到上海,以讹传讹,硬说是
我把鲁迅及其他左倾作品一律焚毁了,鲁迅
自己也很高兴的利用这一虚伪情报,派作我的罪状之一!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一回
事。宣传自宣传,事实自事实。
鲁迅本来不是共产党徒,也不是同路人,而且最初颇为反对当时的左倾分子,因此
与创造社的一班人龃龉。他原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公务员,在北洋军阀政府中的教育
部当一名佥事,在北洋军阀政府多次人事递换的潮流中没有被淘汰,一来因为职位
低,二来因为从不强出头,顶多是写一点小
说资料的文章,或从日文间接翻译一点欧洲作品。参加新青年杂志写一点杂感或短
篇小说之后,才渐为人所注意,终于卷入当时北京学界的风潮,而被章行严排斥出
教育部。此后即厕身于学界,在北京,在厦门,在广州,所至与人冲突,没有一个
地方能使他久于其位,最後停留在上海,鬻文为生,以至于死。
鲁迅一生坎坷,到处“碰壁”,所以很自然的有一股怨恨之气,横亘胸中,一吐为
快。怨恨的对象是谁呢?礼教,制度,传统,政府,全成了他泄忿的对象。他是绍
兴人,也许先天的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他的国文的
根底在当时一般白话文学作家里当然是出类
拔萃的,所以他的作品(尤其是所谓杂感)在当时的确是难能可贵。他的文字,简
练而刻毒,作为零星的讽刺来看,是有其价值的。他的主要作品,即是他的一本又
一本的杂感集。但是要作为一个文学家,单有一腹牢骚,一腔怨气是不够的,他必
须要有一套积极的思想,对人对事都要有一
套积极的看法,纵然不必即构成什么体系,至少也要有一个正面的主张。鲁迅不足
以语此。他有的只是一个消极的态度,勉强归纳起来,即是一个“不满于现状”的
态度。这个态度并不算错。北洋军阀执政若干年,谁又能对现状满意?问题是在,
光是不满意又当如何?我们的国家民族,政
治文化,真是百孔千疮,怎么办呢?慢慢的寻求一点一滴的改良,不失为一个办法。
鲁迅如果不赞成这个办法,也可以,如果以为这办法是消极的妥协的没出息的,也
可以,但是你总得提出一个办法,不能单是谩骂,谩骂腐败的对象,谩骂别人的改
良的主张,谩骂一切,而自己不提出正面
的主张。而鲁迅的最严重的短处,即在于是。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逼他摊牌,那
篇文章的标题即是“不满于现状”。我记得我说:“你骂倒一切人,你反对一切主
张,你把一切主义都褒贬的一文不值,你到底打算怎样呢?请你说出你的正面主张
。”我这一逼,大概是搔着他的痒处了。他
的回答很妙,首先是袭用他的老战术,先节外生枝的奚落我一番,说我的文字不通,
“褒”是“褒”,“贬”是“贬”,如果不作为贬用,贬字之上就不能加褒,(鲁迅
大概是忘记了红楼梦里即曾把“褒贬”二字连用,作吹毛求疵解,北方土语至今仍是
如此。)随後他声明,有一种主义他
并没有骂过。我再追问他,那一种主义是什么主义?是不是共产主义?他不回答了。
不要以为鲁迅自始即是处心积虑的为共产党铺路。那不是事实,他和共产党本来没
有关系,他是走投无路,最後逼上梁山。他从不批评共产主义,这也是不假的,他
敞开着这样一个后门。所以后来共产党要利用他来领导左翼作家同盟时,一拍即合。
事实上,鲁迅对于左倾分子的批评是很严
厉的,等到后来得到共产党的青睐而成为左翼领导人的时候,才停止对他们的攻击。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他以生硬粗陋的笔调来翻译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这一本
“文艺政策”的翻译,在鲁迅是一件重要事情,这很明显的表明他是倾向于共产党了。
可是我至今还有一点疑心,这一本
书是否鲁迅的亲笔翻译,因为实在译得太坏,鲁迅似不至此,很可能的这是共产党
的文件硬要他具名而他又无法推卸。这一文件的寿命并不长,因为不久俄国的文艺
界遭受大整肃,像卢那卡尔斯基,普列汉诺夫,玛耶卡夫斯基,全都遭受了最悲惨
的命运,上海的“普罗文艺运动”亦即奉命
偃旗息鼓,所谓“左翼作家同盟”亦即奉命匿迹销声,这一段戏剧式的转变之经过
详见于伊斯特曼所著之“穿制服的艺术家”一书。经过这一段期间,鲁迅便深入共
产党的阵营了。
在这个时候,我国东北发生了中东路抗俄事件。东北的军阀割据,当然是谁也不赞
成的。可是当我们中国的官兵和苏俄帝国主义发生了冲突,而且我们的伤亡惨重,
国人是不能不表关切的。这对于中国共产党及其同情者是一个考验。我很惊奇的在
上海的马路旁电线干及各处的墙壁上发现了
他们的标语“反对进攻苏联!”我很天真的提出了询问:是中国人进攻苏联,还是
苏联侵入了中国?鲁迅及其一伙的回答是:中国军阀受帝国主义的唆使而进攻苏联
。经过这一考验,鲁迅的立场是很明显的了。
鲁迅没有文艺理论,首先是以一团怨气为内容,继而是奉行苏俄的文艺政策,终乃
完全听从苏俄及共产党的操纵。
鲁迅死前不久,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好象就是“死”,他似乎感觉到不久于人世了
,他在文里有一句话奉劝青年们,“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也不必以人废言
,这句话便是:“切莫作空头文学家。”何谓空头文学家?他的意思是说,文学家
要有文学作品,不是空嚷嚷的事。这句话说
的很对。随便写过一点东西,便自以为跻身文坛,以文学家自居,这样的人实在太
多了,怪不得鲁迅要讽刺他们。可是话说回来,鲁迅也讽刺了他自己。鲁迅死后,
马上有人替他印全集,因为他们原是有组织的、有人、有钱、有机构,一切方便。
猩红的封面的全集出版了,有多少册我记不
得了,大概有十几册到二十册的光景。这不能算是空头文学家了。然而呢,按其内
容则所有的翻译小说之类一齐包括在内,打破了古今中外的通例。鲁迅生前是否有
此主张,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把成本大套的翻译作品也列入全集,除了显着伟大之
外,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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