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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苏雪林文论选33
发信站: 听涛站 (Sun Sep 10 14:46:06 2000), 转信
黄金书屋---《语丝》与《论语》《语丝》与《论语》
我们现来谈谈在那火辣辣时代里提倡“闲适”和”风趣”,以自由思想相标榜的文
艺刊物——《语丝》,这是个综合性的刊物。
《语丝》是个周刊,创刊于民国十三年十一月,负责撰稿者系鲁迅与周作人两兄弟
,再加钱玄同、刘半农、俞平伯、冯文炳、孙福熙、顾颉刚等人。发刊词好像出于周作
人手笔,是这样写的:
我们几个人发起这个周刊,并没有什么野心和奢望。我们只觉得现在中国的生活太
是枯燥,思想界太是沉闷,感到一种不愉快,想说几句话,所以创刊这张小报,作自由
发表的地方。我们并不期望这于中国的生活或思想上会有什么影响,不过姑且发表自己
所要说的话,聊以消遣罢了。
我们并没有什么主义要宣传,对于政治经济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我们所想的只是
想冲破一点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浊停滞的空气,我们个人的思想尽是不同,但对于
一切专断与卑劣之反抗则没有差异。我们这个周刊的主张是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
和美的生活,我们的力量弱小或者不能有什么著实的表现,但我们总是向着这一方向努
力……周刊上的文字,大抵以简短的感想和批评为主,但也兼采文艺创作,以及关于文
学艺术和一般思想的介绍与研究,在得到学者的援助时也要发表学术上重要论文。(下
略)
《语丝》里所有文字当然并非周作人一人所撰,但都与周氏“好事家”的态度一致
。周氏重要作品如《自己的园地》、《看云集》、《谈虎集》、《泽泻集》、《永日集
》、《风雨谈》,都曾在《语丝》上发表过。内容广博,涉及的方面也极多,而对于民
俗学、人类学、神话、童话等更有偏爱,说出来的话也极其深刻,富有学术价值。凡涉
及学术的文字总不免枯燥无味,周氏却能以平浅的手笔行之,泽润之以幽默与风趣,这
一点便非寻常学人所能及。
周作人的性格正如他所常引的IsaneGoldberg批评蔼理斯的话:他里
面有一个叛徒与一个隐士,他自己心里则住着一个流氓与一个绅士。流氓相当于叛徒,
绅士则相当于隐士,不过作人心里的流氓,并不像他哥哥鲁迅心里那个流氓之泼恶无赖
,专爱开山堂、抢码头;到后来竟变为究凶极恶的土匪。他只不过常与旧时代旧社会里
那些假道学与假正人君子作小小的恶剧而已。
周氏的叛徒性格后来渐渐潜隐,隐士的则日益抬头,终致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成为他
的主人。他整天坐在他的苦雨斋里,喝着苦茶,谈草木虫鱼,玩金石古董,他早已声明
对政治没有兴趣,现在更表示出憎恶的态度了。因为左派文人那时正闹得起劲,终日鸣
锣击鼓,宣传“革命文学”,对于自由人士攻击不遗余力,周氏则主张“宽容的态度”
,并力诋那时文坛上“合唱的呼噪”为无意义;民众的统一思想定于一尊和君师统一思
想定于一尊并无异致,我们既反对了君师,则今日假借民众之名实则厉行专制者也应反
对,语已见本书散文部周作人篇。
那时代左派文人正想利用文学来篡夺政权,周氏竟倡文学无用论,意欲喝醒他们的
迷梦。民国二十一年,他出版了一本小书,题目是《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引希腊亚里
斯多德的《诗学》,说文学仅有“祓除”和“净化”,作用,譬如一个人受了社会侮辱
和损害,本抱有复仇的心理,但读了《水浒传》那些贪官污吏已被水浒英雄杀死,觉得
很痛快,仿佛气已出过,便也不急于报自己的仇了,这就是“祓除”作用。另外一种是
英国蔼理斯所主张的,他说我们长时期不作筋肉活动,则筋肉疲倦,必须去运动一番,
将多余的力量用掉,才觉舒服。蔼氏又说人类生活不用的分子被关锁在心灵地窖里,初
若相安,终必反叛,老处女的疯狂便是性生理抑制过度而发生的反动现象。文艺的效果
大抵在调弄这些我们肌体里不用的纤维,使他们达到一种谐和的满足之状态,所以可名
之为“精神的体操”,也可说是“净化作用”。因之周氏说“照我所说这些话,大家可
以看出,文学是无用的东西。因为我们所说的文学,只是以表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为满
足而已,此外更无目的之可言。文学里面没有多大的鼓动的力量,也没有教训,只能令
人聊以快意。不过,即使人聊以快意一点,也可以算作一种用处了。”这可见周作人的
文学是没有什么用处的说法,若勉强说有,也不过是消极的用处。
《语丝》于民国十三年创刊于北平,十六年迁上海出版,在北平的三年,可算是它
全盛时期,迁沪后,因其力主个人主义、情趣主义,受左派反对,到民国十九年寿终正
寝。我们再来谈谈林语堂的《论语》。这可说是由《语丝》的“个人主义”、“情趣主
义”一个道统传衍下来的,不过更加一个大题目,便是“幽默”的提倡。语丝派文字出
于周作人手笔者本富于幽默味。胡适批评作人的小品散文,固曾说:“用平淡的话,包
藏深刻的意味,有时很像笨拙,其实却是滑稽。”胡适所谓滑稽,正是幽默的意思,不
过这个词汇是后来林语堂大力倡导出来的,那个时代则尚没有,胡适只好用“滑稽”二
字来代替了。
林氏所办的《论语》是个半月刊,发行于民国二十一年九月间,地点则在上海。发
刊辞的节录和《文章五味》、《会心的微笑》、《与李青崖论幽默》,均见本书林语堂
篇,现在不妨再论一番。
他因国人对“幽默”一词实欠充分的了解,不得不再三再四地加以解说。他曾在《
论语》某期发表一篇长文《论幽默》,讨论这个问题。大意说:“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
分,所以一国文化到了相当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字出现。人之智慧已启,对付各种问题
之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发出疑
惑,处处发现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现。”林氏谓中国古代
的老子、庄子、鬼谷子、淳于髡等人固足称为幽默家,而孔子的幽默,尤值得称道。不
过孔子以后的儒家则变为谨愿派,道家如老庄则属于超脱派。中国几千年来的知识分子
得志则为儒家,失志则为道家,从未有超轶于这两派以外者。超脱派的言论是放肆的,
笔锋是犀利的,文章是远大渊放不顾细谨的,不过无论如何幽默,必须不失温厚之旨,
屈原贾谊之少幽默者是因他们思想偏于愤与嫉,就失温厚。
又说:“庄子以后,议论纵横之幽默,是不会继续发现的。有骨气有高放的思想一
直为帝王及道统之团结势力所压迫,二千年间,人人议论合于圣道,执笔之士只在孔庙
中翻斤斗,理学场中捡牛毛,稍有新颖议论,超凡见解,即诬为悖经叛道,辨言诡说,
为朝士大夫所不齿,甚至亡国责任加于其上。”像晋代范宁说王弼何晏之罪,浮于桀纣
,礼坏乐崩,中原倾覆,都应二子负责;论者也说西晋之亡,亡于清谈。还说:“然幽
默究竟为人生之一部分,人之哭笑,每不知其所以,非能因朝士大夫之排斥而遂归灭亡
,议论纵横之幽默,既不可见,而闲适怡情之幽默,却不绝的见于诗文。”至于文人偶
尔戏作的滑稽文章,如韩愈之送穷文,李渔之逐猫文,龚定庵之论私,袁中郎之论痴,
袁子才之论色,皆是。“但是正统文学之外,学士大夫所目为齐东野语、稗官小说却无
时无刻不有幽默之成分。宋之平话,元之戏曲,明之传奇,清之小说,何处没有幽默?
中国真正幽默文学应当由戏曲、传奇、小说、小调中去找,犹如中国最好的诗文亦当由
戏曲、传奇、小说、小调中去找。”
以下林氏又引英国小说家麦烈蒂斯的《剧论》中论《俳调之神》(TheComi
cSpirit),论幽默异于“讽嘲”也异于“揶揄”,只是对人虽毫不客气的攻击
,把人推倒地上翻滚,而淌一点眼泪于他身上,承认你就是同他一样,也就是同旁人一
样,于暴露他短处之中,含有怜惜之意,你便是得了幽默之精神。林氏说麦氏的议论固
甚透辟,但他尚可补充几句:“就是中国人对于幽默的误会。中国道统之势力真大,使
一般人认为幽默是俏皮讽刺,因为即使说笑话之时,亦必关心世道,讽刺时事,然后可
成为文章。其实幽默与讽刺极近,却不定以讽刺为目的。讽刺每趋于酸腐,去其酸辣而
达到冲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远之心境,而带一点我佛慈悲之念头,然
后文章火气不太盛,读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静超远的旁观者,常于笑中带泪
,泪中带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斗胜,亦不似郁剔(Wit)之出于机警
巧辩。幽默的文章在婉约豪放之间得其自然,不加矫饰,使你于一般之中指不出哪一句
使你发笑,只是读下去心灵启悟,胸襟舒适而已。其缘由乃因幽默是出于自然,机警是
出于人工。幽默是客观的,机警是主观的,幽默是冲淡的,郁剔讽刺是尖利的。世事看
穿,心有所喜悦,用轻快的笔调写出,无所挂碍,不作滥调,不忸怩作道学丑态,不求
士大夫之喜誉,不博庸人之欢心,自然幽默。”
林氏这篇洋洋大文,把幽默的意义发挥得淋漓尽致,可称一篇力作。笔者限于篇幅
,仅能摘录其若干节而已,至于节录的工作是否买椟还珠,没有把握重点,自己也不知
道,我也是天性缺乏幽默感的中国人之一,对这工作实难胜任,只有请林大师原谅。
《论语》办了一个时期以后,由某出版社接过去办,格调渐渐低落。林氏又办《人
间世》、《宇宙风》,读者皆甚欢迎。林氏又因明季三袁,王思任、张岱等讲究情趣主
义与他宗旨相合,又大量将他们著作翻印,销路也颇广。
林氏曾于《人间世》发表《论小品文的笔调》一文极其警策,大意说小品散文并不
是峨冠博带道貌俨然的朝士大夫或道学家的坛站间的讲辞,而是两三好友,穿着睡衣,
踏着拖鞋,月白风清之夜,豆棚瓜架之间,一支袅袅的香烟或一杯淡淡的清茶在手,不
拘形迹,放言高论,可由宇宙之大谈到苍蝇之微,也可由米盐的琐屑转入人生的奥旨,
哲学的妙谛。这种文体可称之为絮语体的小品散文。
自从林语堂刮起了这阵“风”,整个大上海都随风而靡了,风力圈也扩张到全中国
,引起左派的嫉忌,大肆攻击,什么“帮闲文学”、“小摆什”、“有闲阶级的玩意儿
”、“麻醉青年的毒剂”一类恶毒的话头,不一而足。那时正当长江流域的大水灾之后
,日本趁火打劫,侵占我们的东北四省,上海又当淞沪大战之后,内忧外患非常严重,
人心正在忧虑不安之时,林语堂来倡导什么幽默文学和讲什么情趣主义,实也不合时宜
,于是左派乱飞的帽子,“汉奸”、“卖国贼”,连胡适之先生头上都罩了几顶,林氏
当然也不能幸免了。为了左派攻击得太厉害,国内不能存身,林氏写了十几首诗,愤而
全家赴美。
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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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大地本是微尘,何况是尘中之尘。
自来且自去,不带一抹尘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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