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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yan (恍惚),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生活质量》 第一章(2)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Sun Sep 5 18:18:37 2004), 站内
大队干部们被支书轰走了,他命令他的女人说,孩他娘,给我做两碗捞面条。
支书吃了女人做的面条,拉张破席子在门楼子底下睡了。他那天到底是没有到王
栓保的家里去。他醒来嘴就歪了,眼睛也是斜的,只会伸出不灵便的手,指着什么地
方啊啊地流眼泪。从此没有人能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王家的奶奶是有故事的。照理,历次政治运动都应该把她拉出来斗一斗,兴许还
真的能闹出来点事情。村里的地富反坏右,大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爷们,根本算不
了什么。王老应家是地主,他家那地是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儿就开始节俭,历经几
代一口一口从嘴里抠出来的。刘铁家是富农,可过去吃一回肉,恨不得要送半截村子
。刘笼头就因为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脸比下蛋母鸡的脸还要红,李妮子是用有毛主席照
片的旧报纸剪了一张鞋样儿,俩人被打了现行。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斗来斗去的
,把大家神经都磨麻木了。后来之所以还把他们拉出来斗,一是要往上面交差,二是
斗他们的时候给记工分。给斗的人记,给被斗的人也记。有人提出来王栓保家的女人
,说她从来到他们大王庄几乎没有出过门。有人也曾经到她家里看稀罕,就是偶尔在
院子里撞见一次,她也是不说话的,看都不看谁一眼。有人说她是被王栓保买来的,
有人干脆说是拐来的。有人说是富家的小姐,有人说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他们当然闹
不清楚资本家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知道资本家和地主一样是阶级敌人。
有一阵子一些人把话说到支书这里,支书说,一个蛮子女人,有啥子好斗的?这
句话等于给王家打上了铅封,再也没人提这个茬儿了。谁不知道,前任支书因为接生
婆子的事情,本来狠下心来要去收拾她,结果却出了那样的事情,这事儿如今传得越
来越神了。
王家奶奶是有故事的,王家的孙子王祈隆同样是有故事的,那孙子的故事甚至比
奶奶来的更神秘。前任支书的事等于给他们这神秘的祖孙俩做了一个真实的注脚。这
偏僻的豫东平原与皖西平原交界的小村子,人虽然也免不了是善于斗争的,可他们的
这种斗争性,远远没有对某些神秘事物的迷信来得更敏感,更深入心灵。政治的狂风
刮到了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有一半个进步的,基本上兴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再说了,这王家的奶奶,几十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让人抓不住什么把柄。
她不和人亲近,也从不与人有任何过节。所以,更多的时候她被人遗忘在岁月的夹缝
里,就像挂在墙上的那些年画,只有到祭灶的时候才会被人掸掸土看上一眼,过后又
给忘了。关于她的那些传说,因为是一鳞半爪的,所以更刺激了人们的想象力。关于
她的像深潭一样的眼睛,关于她的像嫩葱一样的手,在偏僻的乡村人的潜意识里疯狂
地蔓延。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女人都说,王栓保家的女人不是人,不像是个食人间烟火
的。该不会是个修了几辈子的什么仙吧?
王祈隆在奶奶的怀抱里翻了几次身就会咯咯地笑了,再打上几个滚儿就满地乱跑
了。他就像嫁接在奶奶身上的一个枝条,他的岁月是和奶奶铆在一块的,他的成长几
乎和他的爹娘没有太大的关系。奶奶几乎是不让他的爹和娘更多地接近他。王祈隆不
知道人必须是娘生出来的,他宁可相信他是他奶奶生的。王祈隆两岁时她娘又给他生
了个妹妹。她觉得爹和娘都是妹妹的,只有奶奶才是他的,吃饭睡觉都是他和奶奶单
独在一起。
王祈隆被他的奶奶教养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小人儿,三四岁上已经是站有站相坐
有坐姿了。从他会走路开始,村子里出现了一老一小两个崭新的面孔,奶奶用一双葱
枝一样白皙的手牵着小孙子肉乎乎的小手,轰隆隆地走过村街。开始只有一些村人看
到他们,后来所有村子里的人都看到了他们。他们自顾自地说着话,好像目中无人一
样。奶奶带着孙子到村外的土路上,或者小河边上玩耍,孙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奶奶背
诵着什么,听得懂的人说是唐诗宋词。有人企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可她的眼
睛里什么都没有。像村北那口黑龙潭一样,深邃而又幽静,高贵而又沉着。
奶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奶奶又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她爱她的孙子,那是
老天补偿给她的。
王祈隆这个名字是奶奶给他起的。他还没出生这个名字就已经刻在奶奶的脑海里
了。
而且,她坚决拒绝了他的父母给他起乳名的请求。
王祈隆四处玩耍的时候,他的奶奶就会呆呆地看着远方。她的远方距她生活了四
十多年的这个北方小村子实在是太远了。因为看不见,所以在她心里就格外的清晰。
她开始对她的不满四岁的小孙子“讲话”,那是讲话而不是说话,是讲给他的,也是
讲给自己的。如果不是因为有了他,她差不多都忘了话是怎么说的了。她对他说起她
的都市,她的石头城墙,她的夫子庙,她的爹娘,她的哥哥,她的伙伴们,她连她的
鸦鹊都说到了。王祈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的嘴,她的嘴里是满口细碎的白玉
。村里只有两个人是用牙刷刷牙的,一个是支书,一个就是王祈隆的奶奶。支书刷牙
只是虚张声势地做给别人看,他的奶奶却是细细地极认真地刷,刷完之后,还要泡上
一杯叶子茶,细细地漱口。他只顾盯着他奶奶的嘴看,对奶奶的话他一点都不明白。
奶奶说完了,他却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奶奶叹出一口气来,心想,你什么时候才会长
成个男人啊!现在她并不需要他懂得这些,但是她自己不能忘掉。他还不到四岁,他
还什么事情都不能明白,他迟早有一天是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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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耗下去都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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