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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ryan (恍惚), 信区: reading       
标  题: 《我的生活质量》 第一章(3)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Sun Sep  5 18:19:07 2004), 站内

 因为她明白。她一直都很明白。

  王祈隆睡着的时候奶奶就会长时间地端详他。他不像他的爷爷,不像他的爹。他
酷像一个人。那曾经风华正茂地站在夫子庙前等她的那个人的名字,骨头一样地从她
的心里梗出来,卡在她的嗓子眼里,她又像嚼骨头一样把这名字重新嚼碎了,咽下去
。她这一辈子压根就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还会把它吐出来。

 
  如果天还是这样的蓝。

  如果水还是这样地流。

  我的孙子啊,不!顶天立地的王祁隆,

  你快快长大吧!

  王祈隆上小学了。

  王祈隆上小学的时候已经认得许多字,他不认识毛主席万岁,不认识共产党万岁
,也不爱北京天安门。可他认识上中下,人口手,认识大小多少,而且他识的很多字
都是繁体。他写的有些字他的一些老师都不认识。老师们也不免对他背后的那个老女
人敬畏起来。

  老师的敬畏不是对神灵的敬畏,而是对文化的敬畏。

  王祈隆从不和他的那些小同学们玩儿,是他的奶奶不让他和他们玩儿。奶奶说,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不明白怎么不一样,同样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一张嘴,怎么个不一样?可这话是奶奶说的,那肯定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小学校设在另一个村子里,奶奶每天都牵了他的手把他送出去老远,奶奶每天也
都接出去很远。他的那些同学们在夏天里常常都是打赤脚的,奶奶从不允许他那样,
甚至不穿袜子都不行。奶奶看不见他的时候,他就偷偷把鞋和袜子脱下来装在书包里
。他的脚板接触到了泥土地,身体快活得快要颤抖了。有时候天很长时间不下雨,小
路都成了细土窝子,一脚踩进去整个脚都被细软如面的土包裹起来,那温

  热的惬意让他忍不住小声地呻吟起来。他有时就在那土窝子里一边走一边唱歌,
唱学校里教的那些歌。他从来不在同学和老师的面前唱,也从来不在奶奶的面前唱。
奶奶不唱歌,奶奶让他觉得唱歌是一件难为情的事情。在土窝子里唱的时候他就觉得
非常的痛快。唱歌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光脚走在土窝子里更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这
乡野里,让他觉得痛快觉得快乐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他的那些同学们上树捉麻雀,
下河模鱼虾。玉米和麦子熟了,他们就会偷了来,在地里架上柴火烤了吃。那香味儿
把王祈隆肚子里的搀虫都弄醒了,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们多快乐啊!可他的奶奶不让
他和他们一起快乐,他奶奶告诉他,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快乐也是不一样的吗?但他不敢问奶奶。

  村子里有时候会来一次放电影的,但都是打仗的电影。他们在学校里学的歌都是
电影里的,“地道战,嗨地道战”!在村口埋上两棵碗口粗的竹竿,扯一块白布,全
村的人都兴高彩烈地去看,爹和娘也带着妹妹去看。奶奶不看,也不让王祈隆去看这
种电影。王祈隆不高兴,但不说话,也不看奶奶。奶奶不生气,奶奶关了门给他讲一
些遥远的城里的稀罕事。奶奶说起他的爹地,那个大丝绸商,带她到大上海看真正的
电影。坐在电影院里,有人不断递过来洒了香水的热毛巾和瓜子糖果;爹地还带他到
外国人开的咖啡屋里,听爵士乐,看水手的舞蹈。爹地用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恍
恍锒锒地从口袋里掏出银圆赏给那些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奶奶说,城里才有真正
好看的东西,城里才是真好啊!

  城对童年的王祈隆来说是个多么空洞的概念啊!远远没有被奶奶关在门外、却仍
免不了飘过来的一星半点的枪炮声更具吸引力。但是,这个时候的奶奶看上去是那样
的神圣不可侵犯,她把王祈隆搂在怀里,搂在她的城市里,紧紧地。王祈隆不敢违抗
她,他怕她,他也不想让她的奶奶伤心。

  王祈隆是听话的,奶奶让他怎么做他几乎都没有违抗过。可他也有管不住自己的
时候。当然,也许他能管得住,他是故意让自己管不住的。他放了学破天荒没有回家
去,他追着他的那些同学到河边去了。他穿得太干净,他们就欺负他,把他的身上弄
得全是泥巴。他们起哄,他们以为他会哭。可他一直笑,他觉得太好玩了,他从来都
没有这么快乐过。他和他们一起玩到很晚,玩到天都黑了。奶奶在村口等着他,他以
为她是会打他巴掌的。可是奶奶没有打他,奶奶连骂他一句都没有。奶奶给他仔细地
洗了,奶奶洗到他的脚的时候突然失声地叫了起来。奶奶的叫声把他吓得汗毛都立了
起来。他在奶奶的叫声里发现,自己左脚的脚踝骨的内侧长出了一块隆起的小骨头。
奶奶突然把他丢下不管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奶奶的失态。睡觉的时候他发现奶奶在
哭,他长到八岁第一次看见他的奶奶是会流泪的。奶奶的眼泪把王祈隆心里滋生的快
乐一星一点地浇灭了,他知道自己惹下了大祸。他把自己蜷起来,一点一点地送进奶
奶的怀抱里,送进奶奶的城里。然后,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

  王祈隆上中学了。中学是设在公社镇子上的。公社镇子距大王庄十几里的路程,
一个礼拜才能回家一次。奶奶仍然是走的时候送回的时候接,奶奶的精神越发的健朗
起来。她不说话,可她的日渐红润的脸却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她时时挂着微笑,少
女一般的微笑。奶奶在和王祁隆一起成长。王祈隆每个礼拜天回来,奶奶都把他弄得
干干净净的。头发用硫磺洗头膏洗得柔柔顺顺的,散发着一股子让人羡慕的药香。上
海产的硫磺洗头膏是爹能给奶奶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了,村里人半年还不洗一次头,洗
头抓上一点碱面或者洗衣粉就好得不行了。奶奶从来不用那些东西,爷爷活着的时候
,无论再怎么苦也没有委屈过她。爷爷给奶奶买硫磺洗头膏,自己从来不用硫磺洗头
膏。儿子给娘买硫磺洗头膏,自己也是从来不用硫磺洗头膏的。儿媳妇就更不用说了
。王祈隆用,王祈隆从生下来就和奶奶一样享受硫磺洗头膏的滋润。王祈隆穿着奶奶
亲手缝制的白细布衬衣,西式的蓝斜纹裤子。全是凭她老人家记忆中的式样一针一线
缝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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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耗下去都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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