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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季羡林 留德十年(1)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6月16日01:40:18 星期六),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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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季羡林 留德十年(1)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Fri Jun 15 20:23:00 2001)
留德十年
楔 子
七十多年的生命像一场春梦似地逝去了。这样的梦并不总是像“春宵一刻值千
金”那样轻灵美妙。有时候也难免有惊涛骇浪,龙蛇竞舞的场面。不管怎样,我的
生命像梦一般地逝去了。
对于这些梦有没有留恋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人到了老年,往往喜爱回忆往
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当然也不能成为例外。英国人常说什么“往日的可爱
的时光”,实有会于我心。往日的时光,回忆起来,确实感到美妙可爱。“当时只
道是寻常”,然而一经回忆,却往往觉得美妙无比,回味无穷。我现在就经常陷入
往事的回忆中。
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把这些轻梦或者恶梦从回忆中移到纸上来。我从来
没有感到,有这样的需要。我只是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伏在枕上,让逝去的生命
一幕一幕地断断续续地在我眼前重演一遍,自己仿佛成了一个旁观者,顾而乐之。
逝去的生命不能复归,也用不着复归。但是,回忆这样的生命,意识到自己是这样
活过来的,阳关大道、独木小桥,都走过来了,风风雨雨都经过了,一直到今天,
自己还能活在世上,还能回忆往事,这难道还不能算是莫大的幸福吗﹖
只是到了最近一两年,比我年轻的一些朋友,多次向我建议写一点自传之类的
东西。他们认为,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已经活到了将近耄耋之年,古稀之年早已
甩在背后了,而且经历了几个时代;在中国历史上,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我
这样的经历,过去知识分子经历者恐怕不是太多。我对世事沧桑的阅历,人情世态
的体会,恐怕有很多值得别人借鉴的地方。今天年轻的知识分子,甚至许多中年知
识分子,大都不能体会。有时候同他们谈一点过去的情况,他们往往瞪大了眼睛,
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因此,他们的意见是,我应当把这些经历写出来,不要过
于“自私自利”,只留在自己脑海中,供自己品味玩赏。这应该说是我这一辈子的
责任,不容推卸。
我考虑他们的意见,觉得是正确的。就我个人来说,我生于辛亥革命那一年的
夏秋之交,距离10月10日,只有一个月多一点。在这一段时间内,我当过大清
皇帝的臣民,我大概也算是一个“遗少”吧。我在极小的时候,就听到“朝廷”这
个词儿,意思是大清皇帝。在我的幻想中,“朝廷”是一个非人非神非龙非蛇,然
而又是人是神是龙是蛇的东西。最后一个“朝廷”一退位,立刻来了袁世凯,紧跟
着是军阀混战。赤县神州,群魔乱舞。我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对
此毫无所知。对于五四运动,所知也不多,只对文言改白话觉得新鲜而已。在小学
和初中时期,跟着大孩子游行示威,焚烧日货和英货,情绪如疯如狂。高中时期,
国民党统治开始,是另一种群魔乱舞,是国民党内部的群魔。大学时期,日本军国
主义者蠢蠢欲动。九·一八事变以后,我曾随清华同学卧轨绝食,赴南京请愿。生
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蒋介石。留学时期,七七事变发生, 半壁河山,沦入
外寇铁蹄之下。我的家乡更是早为外寇占领,让我无法回国。“等是有家归未得,
杜鹃休向耳边啼。”我漂泊异乡,无从听到杜鹃鸣声,我听到的是天空中轰炸机的
鸣声,伴随着肚中的饥肠辘辘声。有时候听到广播中希特勒疯狗似的狂吠声。如此
度过了八年。“烽火连八岁,家书抵亿金。”抵亿金的家书一封也没能收到。大战
终于结束。我在瑞士呆了将近半年,费了千辛万苦,经法国、越南回到了祖国。在
狂欢之余,灾星未退,又在通货疯狂膨胀中度过了三年,终于迎来了解放。在更大
的狂欢之余,知道道路并不是总有玫瑰花铺地,有时难免也有狂风恶浪。就这样,
风风雨雨, 部部 坷,一直活到了今天,垂垂老矣。
如此丰富复杂的经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些
经历也是十分可宝贵的。经验和教训,从中都可以吸收,对人对己都会有点好处的
。我自己如果秘而不宣,确有“自私自利”之嫌。因此,我决心听从别人的建议,
改变以前的想法,把自己一生的经历实事求是地写出来。我特别强调“实事求是”
四字,因为写自传不是搞文学创作,让自己的幻想纵横驰骋。我写自传,只写事实
。这是否也能写成文学作品,我在这里存而不论。古今中外颇有大文学家把自传写
成文学创作的。德国最伟大的诗人哥德就是其中之一。他的Dichtung u
nd Wahrheit《创作与真理》可以为证。我个人认为,大文学家可
以,我则不可。我这里只有Wahrheit,而无Dichtung。
但是,如此复杂的工作决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我目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没有
太多的余闲,我只能分段解决。我把我七十年的生命分成八个阶段。
一 故乡时期
二 在济南上中学时期
三 清华大学、中学教员时期
四 留德十年
五 解放前夕
六 五六十年代
七 牛棚杂忆
八 1978年以后
在1988年,我断断续续写成了四和七两部草稿。现在先把四“留德十年”
整理出来,让它带着我的祝福走向世界吧扯雪芹作一绝:
毫无荒唐言
半把辛酸泪
作者并不痴
人解其中味
以上算是楔子。
一 留学热
五六十年以前,一股浓烈的留学热弥漫全国,其声势之大决不下于今天。留学
牵动着成千上万青年学子的心。我曾亲眼看到,一位同学听到别人出国而自己则无
份时,一时浑身发抖,眼直口呆,满面流汗,他内心震动之剧烈可想而知。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仔细分析其中原因,有的同今天差不多,有的则
完全不同。相同的原因我在这里不谈了。不同的原因,其根柢是社会制度不同。那
时候有两句名言:“毕业即失业”,“要努力抢一只饭碗”。一个大学毕业生,如
果没有后门,照样找不到工作,也就是照样抢不到一只饭碗。如果一个人能出国一
趟,当时称之为“镀金”,一回国身价百倍,金光闪烁,好多地方会抢着要他,成
了“抢手货”。
当时要想出国,无非走两条路:一条是私费,一条是官费。前者中有富商、大
贾、高官、显宦的子女才能办到。后者又有两种:一种是全国性质的官费,比如留
英庚款、留美庚款之类;一种是各省举办的。二者都要经过考试。这两种官费人数
都极端少,只有一两个。在芸芸学子中,走这条路,比骆驼钻针眼还要困难。是否
有走后门的﹖我不敢说绝对没有。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一般是比较公道的,录
取的学员中颇多英俊之材。这种官费钱相当多,可以在国外过十分舒适的生活,往
往令人羡煞。
我当然也患了留学热,而且其严重程度决不下于别人。可惜我投胎找错了地方
,我的家庭在乡下是贫农,在城里的公务员,连个小官都算不上。平常日子,勉强
糊口。我于1934年大学毕业时,叔父正失业,家庭经济实际上已经破了产,其
贫窘之状可想而知。私费留学,我想都没有想过,我这个 哈蟆压根儿不想吃天鹅
肉,我还没有糊涂到那个程度。官费留学呢,当时只送理工科学生,社会科学受到
歧视。今天歧视社会科学,源远流长,我们社会科学者运交华盖,只好怨我们命苦
了。
总而言之,我大学一毕业,立刻就倒了霉,留学无望,饭碗难抢;临渊羡鱼,
有网难结;穷途痛哭,无地自容。母校省立济南高中校长宋还吾先生要我回母
校当国文教员,好像绝处逢生。但是我学的是西洋文学,满脑袋哥德、莎士比亚,
一旦换为屈原、杜甫、我换得过来吗﹖当时中学生颇有“驾”教员的风气。所谓“
驾”,就是赶走。我自己“驾”人的经验是有一点。被“驾”的经验却无论如何也
不想沾边。我考虑再三,到了暑假离开清华园时,我才咬了咬牙:“你敢请我,我
就敢去”大有破釜沉舟之概了。
(连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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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が来た、春が来た、どこに来た。
山に来た、郷に来た、野にも来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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