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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季羡林 留德十年(8)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6月16日01:43:33 星期六),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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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季羡林 留德十年(8)
发信站: 一塌糊涂 BBS (Fri Jun 15 20:40:26 2001)
留德十年
我还遇到过一件小事,更能说明德国人的老实忠厚。根据我的日记,这件事
情发生在9月17日。我的表坏了,走到大街上一个钟表店去修理,约定第二天去
拿。可是我初到柏林,在高楼大厦的莽丛中,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中,我仿佛变成了
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晕头转向,分不出东西南北。第二天,我出去取表的时候,
影影绰绰,隐隐约约,记得是这个表店,迈步走了进去。那个店员老头,胖胖的身
子,戴一副老花镜,同昨天见的那一个一模一样。我拿出了发票,递给他,他就到
玻璃里去找我的表,没有。老头有点急了,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从眼镜上面射出了
目光,看着我,说:“你明天再来一趟吧!”我回到家,心里直念叨这一件事。第
二天又去了,表当然找不到。老头更急了,额头上冒出了更多汗珠,手都有点发抖
了。在玻璃橱里翻腾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好像上帝祜护,他仔细看了看发票,
说:“这不是我的发票!”我于是也恍然大悟,是我找错了门。这一件小事我曾写
过一篇散文:《表的喜剧》,收在我的《散文集》里。
这样的洋相,我还出过不少次。我只说一次。德国人每天只吃一顿热餐,
这就是中午。晚饭则只吃面包和香肠、干奶酪等等,佐之以热茶。有一天,我到肉
食店里去买了点香肠,准备回家去吃晚饭。晚上, 我兴致勃勃地泡了一壶红茶,
准备美美地吃上一顿。但是,一咬香肠,觉得不是味,原来里面的火腿肉全是生的
。我大为气愤,忿忿不平:“德国人竟这样戏弄外国人,简直太不像话了,真正岂
有此理!”连在梦中,也觉得难咽下这一口气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那个肉食
店里去,摆出架势,要大兴问罪之师。一位女店员,听了我的申诉,看了看我手中
拿的香肠,起初有点大惑不解,继而大笑起来。她告诉我说:“在德国,火腿都是
生吃的,有时连肉也生吃,而且只有最好最新鲜的肉,才能生吃。”我还有什么话
好说呢?自己是一个地道的阿木林。
我到德国来,不是专门来吃香肠的,我是来念书的。要想念好书,心须先
学好德语。我在清华学德语,虽然四年得了八个优,其实是张不开嘴的。来到柏林
,必须补习德语口语,不再成为哑巴。远东协会的林德(Linde)和罗哈尔(
Rochall)博士热心协助,带我到柏林大学的外国学院去,见到校长,他让
我念了几句德文,认为满意,就让我参加柏林大学外国留学生德语班的最高班。从
此我就成了柏林大学的学生,天天去上课。教授名叫赫姆(Hohm),我从来没
有遇到这样好的外语教员。他发音之清晰,讲解之透彻,简直达到了神妙的程度。
在9月20日的日记里,我写道:“教授名叫Hohm,真讲的太好了,好到不能
说。我是第一次听德文讲书,然而没有一句不能懂,并不是我的听的能力大,只是
他说的太清楚了。”可见我当时的感觉。我上课时,总和乔冠华在一起。我们每天
乘城内火车到大学去上课,乐此不疲。
说到乔冠华,我要讲一讲我同他的关系,以及同其他中国留学生中我的熟
人的关系,也谈一谈一般中国学生的情况。我同乔是清华同学,他是哲学系,比我
高两级。在校时,他经常腋下夹一册又厚又大的德文版《黑格尔全集》,昂首阔步
,旁若无人,徜徉于清华园中。因为不是一个行道,我们虽认识,但并不熟。同被
录取为交换研究生,才熟了起来。到了柏林以后,更是天天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我们共同上课、吃饭、访友、游玩婉湖(Wansee)和动物园。我们都是书
呆子,念念不忘逛旧书铺,颇买了几本好书。他颇有些才气,有一些古典文学的修
养。我们很谈得来。有时候闲谈到深夜,有几次就睡在他那里。我们同敦福堂已经
几乎断绝了往来,我们同他总有点格格不入。我们同一般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往来,
同这些人更是格格不入,毫无共同的语言。
当然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人数是相当多的。原因并不复杂。我前面谈到
“镀金”问题,到德国来镀的金是24K金,在中国社会上声誉卓著,是抢手货。
所以有条件的中国青年趋之若鹜。这样的机会,大官儿们和大财主们,是决不会放
过的,他们纷纷把子女派来,反正老子有的是民脂民膏,不愁供不起纨绔子弟们挥
霍浪费。蒋介石、宋子文、孔祥熙、冯玉祥、戴传贤、居正,以及许许多多的国民
党的大官,无不有子女或亲属在德国,而且几乎都聚集在柏林。因为这里有吃、有
喝、有玩、有乐,既不用上学听课,也用不着说德国话。有一部分留德学生,只需
要四句简单的德语,就能够供几年之用。早晨起来,见到房东,说一声“早安!”
就甩手离家,到一个中国饭馆里,洗脸,吃早点,然后打上几圈麻将,就到了吃午
饭的时候。午饭后,相约出游。晚饭时回到饭馆。深夜回家,见到房东,说一声“
晚安!”一天就过去了。再学上一句“谢谢!”加上一句“再见!”语言之功毕矣
。我不能说这种人很多,但确实是有,这是事实,无法否认。
我同乔冠华曾到中国饭馆去吃过几次饭。一进门,高声说话的声音,吸溜
呼噜喝汤的声音,吃饭呱唧嘴的声音,碗筷碰盘子的声音,汇成了一个大合奏,其
势如暴风骤雨,迎面扑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中国。欧洲人吃饭,都是异常安静的
,有时甚至正襟危坐,喝汤决不许出声,吃饭呱唧嘴更是大忌。我不说,这就是天
经地义;但是总能给人以文明印象,未可厚非。我们的留学生把祖国的这一份国粹
,带到万里之外,无论如何,也让人觉得不舒服。再看一看一些国民党的“衙内”
们那种狂傲自大、惟我独尊的神态。听一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吃、喝、玩、乐,甚
至玩女人、 捂郊说鹊取O 我这样的乡下人实在有点受不了。他们眼眶里根本没有
像我同乔冠华这样的穷学生。然而我们眼眶里又何尝有这一批卑鄙龌龊的纨绔子弟
呢?我们从此再没有进这里中国饭馆的门。
但是,这些“留学生”的故事,却接二连三地向我们耳朵里涌,什么稀奇
古怪的事情都有。很多留学生同德国人发生了纠葛,有的要法律解决。既然打官司
,就需要律师。德国律师很容易找,但花费太大。于是有识之士应运而生。有一位
老留学生,在柏林呆得颇有年头了,对柏林的大街小巷,五行八作,都了如指掌,
因此绰号叫“柏林土地”,真名反隐而不扬。此公急公好义,据说学的是法律,他
公开扬言,要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替中国留学生打官司,分文不取,连车马费都自
己掏腰包。我好像是没有见到这一位英雄。对他我心里颇有矛盾,一方面钦佩他的
义举,一方面又觉得十分奇怪。这个人难道说头脑是正常的吗?
柏林的中国留学生界,情况就是这个样子。10月17日的日记里,我写
道:“在没有出国以前,我虽然也知道留学生的泄气,然而终究对他们存着敬畏的
观念,觉得他们终究有神圣的地方,尤其是德国留学生。然而现在自己也成了留学
生了。在柏林看到不知道有多少中国学生,每人手里提着照相机,一脸满不在乎的
神气。谈话,不是怎样去跳舞,就是国内某某人做了科长了,某某做了司长了。不
客气地说,我简直还没有看到一个像样的‘人’。到今天我才真知道了留学生的真
面目!”这都是原话,我一个字也没有改。从中可见我当时的真实感情。我曾动念
头,写一本《新留西外史》。如果这一本书真能写成的话,我相信,它一定会是一
部杰作,洛阳纸贵,不卜可知。可惜我在柏林呆的时间太短,只有一个多月,致使
这一部杰作没能写出来,真要为中国文坛惋惜。
我到德国来念书,柏林只是一个临时站,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的。但是,
到哪里去呢?德国学术交换处的魏娜(Wiehner),最初打算把我派到东普
鲁士的哥尼斯堡(Konigsberg)大学去。德国最伟大的古典哲学家康德
就在这里担任教授。这当然是一个十分令人神往的地方。但是地方离柏林较远,比
较偏僻,我人地生疏,表示不愿意去。最后,几经磋商,改派我到哥廷根(Got
tingen)大学去,我同意了。我因此就想到,人的一生实在非常复杂,因果
交互影响。我的老师吴宓先生有两句诗:“世事纷纭果造因,错疑微似便成真。”
这的确是很有见地的话,是参透了人生真谛才能道出的。如果我当年到了哥尼斯堡
,那么我的人生道路就会同今天的截然不同。我不但认识不了西克(Sieg)教
授和 尔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就连梵文和巴利文也不会去
学。这样一个季羡林今天会是什么样子呢?那只有天晓得了。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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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が来た、春が来た、どこに来た。
山に来た、郷に来た、野にも来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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