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irls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now (青春无悔), 信区: Girls
标 题: 表姐家和(下)
发信站: 听涛站 (Mon Apr 2 17:24:20 2001), 转信
有一天下午,家和匆匆打来电话,声音有点异样,说,她马上
来我家。她一个人来的,穿一件连衣裙。我第一个感觉是她浑身的
肉好像都松下来了,白得没有光泽。汗从她脖颈上淌下,领口湿了
一圈。她眼圈红红的。她说要洗脸,我引她走进卫生间。她背转身
轻轻说:“帮我拉开后背拉链。”声音发抖。我拉开了。我看到她
后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的快渗出血。我问:这是什么?!什
么?她转过身,左肩又是一块。他打的。
我用红花油给她上完了药。我也听完了一个混杂着失望、怨恨、
折磨、咒骂以及泪水和拳头的酒气熏天的故事。我感到惊奇的是,
家和敏感而坚决地排斥“离婚”这两个字。
没过多久家和调换了工作,从造船厂一个可有可无的办公室迁
到卷烟厂包装车间的流水线,做三班倒的工人。卷烟厂在提篮桥监
狱附近,每天都要走过。下了班出来,家和的感觉就像是从监牢里
放出来。
我觉得那个车间很奇怪,好像不是在上海。那里的人,空下来
东家长李家短。我觉得连江西老表都不如。你不信?你寄来的杂志,
那里人从没听说过。我空下来翻几页,她们就问我:为啥不结几针
绒线?
渐渐地绒线终于成为家和须臾不离手的物件。她到我家作客,
手一空下来就织几针。给女儿织。她女儿穿得花蝴蝶似地在屋里窜
来窜去,尖叫一样地说话。家和边织绒线边喝道:不要疯!
家和自己穿得很马虎,一头密密的短发也懒得收拾,总显得蓬
乱。她胖了许多,尤其是臀部,这是烟厂女工普遍的体型特征,一
年到头坐着干活的结果。
我想起她从前的匀称。我问:想没想过减肥?
怎么不想?上下班车挤,就多走几站。没用。饭其实吃得不算
多,但也不能太少,厂里家里,这么多活要干。还特别能睡,手里
拿本书眼皮就打架,有时电视机开着人就睡着了。
画画呢?
根本没空,手都生了。空下来还要陪女儿去少年宫学舞蹈。
有一次她带女儿去附近新开的发廊剪头发,年轻的理发小姐望
着她黑发里一根根白头发,有礼貌地问:你剪还是你孙女剪?
她满不在乎说这件事,笑着说,仿佛岁月和时间对她并不重要
。
一年前她分到了新房子,在宝山那边,一室半。电话里她的声
音有点兴奋:我从我妈妈那儿搬出来了!
我说,你们厂领导真不错,关心工人疾苦。她说,以后再告诉
你详情。
过年时我全家人东征似地花几小时到了她的新居,才知房子是
她丈夫厂分的。
知道吗,自己奋斗来的。她很自豪。
怎么奋斗?我又看她。
家和笑道:别想到歪路上去,我们不是那种人。就是我和他轮
番坐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厂长在也好,不在也好,守着你!然后当
面摊条件,头号困难户,没说的。厂里找借口拖,好,我们仍旧朝
厂长办公桌面前一坐,让他看我们,看得不好意思!
家和的丈夫在一旁疲倦而温和地苦笑:不这样怎么办,怎么办
呢?他待岗在家。几年前他出了工伤,一根一寸长的钢钉至今钉在
他的右脚骨里,支持着他的行走。
我坐在家和新居的正屋里。房子装修得很到位,不奢华也不落
伍,各种细节也没被忽略。家具换成了深色的组合式,白漆木浮雕
床没有了,大概还给了她母亲。
墙壁上没挂一幅画。应该挂画的地方,挂了一个圆镜框,里面
粘贴着各种鲜艳的花。
家和的丈夫在厨房叫她,让她招呼我们入席。他叫她红彤彤的
名字。也许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原名。家和应答着,非常自然,仿佛
这个名字与生俱来。
也许出于血缘关系,我一直关注家和,虽然我们的往来越来越
稀少。她家没有电话,路又远,我不知道她某一刻在哪里,车间,
路上,还是自己家。我摸不准她那三班倒的规律。她要我把信和刊
物都寄到她母亲那儿。而我关注着她,如同关注我自己。
这只是我眼中的,我所知道的家和。她肯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
而她也不想说的生活,感受,细节。对于真实,我们从来只能接近
它,不可到达它。她以她的方式生活,她的生活不需要别人来评判、
首肯。事实上谁也没法说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外在的生活轨
迹也许会令人嗟叹,但特定生活所赋予人的精神承受力——对于生
活来说,这永远是重要的——旁人怎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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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爱你八小时,勿忘自习二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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