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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ilymmiao (伊利苗@排骨()), 信区: Girls
标  题: 男儿有泪不轻弹(zz)
发信站: 听涛站 (2002年06月30日00:46:43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男儿有泪不轻弹    盐鸿于 2002.06.28 19:57 发表在爱情故事
  和往常一样,等到盥洗间安静下来,我才起床。隔壁房间的门开着,我趿着拖鞋经
过时飞快地瞟了一眼,如我所料,人已经走了。
  坐在客厅里,我点了支烟,想着接下来该干点什么,我总得让自己有点事做。这时
候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不是动画片就是夕阳红节目,可我还是在遥控器上揿了一下,
厅里顿时热闹起来。
  外面灰蒙蒙的,像天没亮一样。我走到阳台,将手指探进花盆里,土又干又硬,该
浇水了。这些花大多是田荷种的,她要是对我有对花那么好,或许我们会是另外一种样
子。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刮胡子——我用“赢士”剃须膏将自己涂抹得像个圣诞老
人。“吉列”双层刀片刮胡刀在脸上嗞嗞地滑行,后面留下一片片洁净的皮肤。一定是
田荷的,这正是我迟迟没去接电话的原因。铃声已响了五六遍了,我才慢腾腾地探出三
根手指抓起话筒,水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我把话筒放到肩上夹住,“哪位?”
  “喂!”她说。她一直这么称呼我,我也跟着“喂”了一下。
  “请帮我浇花,好吗?”她用一贯客气的口气说,“昨晚太晚,忘了。”
  “我已经浇过了。”我用指头把滴到座机上的泡沫揩掉。
  “谢谢。”
  我本来打算说几句好听的,谁知道怎么回事?嘴巴一张却是“再见。”
  田荷最近很忙,真弄不懂她的工作有什么好忙的?不就喝喝茶看看报纸,平时从网
上下载点资料,凑成一篇后发表到某个杂志上,捱到时间评个工程师、高工什么的,长
点工资。
  记不清从哪天起,我们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吵闹闹。我永远也闹不明白,我
们对朋友那么宽宏大量,为何对自己的爱人却如此冷酷无情?最初,我们还遮遮掩掩的
,但是很快“纸包不住火”——整个朋友圈子都知道我俩的关系糟透了。“死猪不怕开
水烫”,我们的脸皮变厚了,嘴皮变薄了,心也变狠了,一逮住机会就往对方的要害捅
。只要我当着她的面说一句什么,她准会发出不屑的冷笑;而我也决不放过任何还击她
的机会。我们闹大了,闹得有点离谱,这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

  每当我想起从前相爱时的情景,就有一种揪心的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真正体
会得到。
  我找她谈了好几次——我记得有一次是在卧室,她正要出门,我说“田荷,我们能
不能谈谈?”
  她愣了一下,问,“谈什么?”
  “谈我和你”——我的手来回比划着——“我们究竟怎么啦?”
  她坐在床上,低头看着那修剪整齐的指甲,指甲上涂了一层透明油,如同贝壳一样
熠熠发亮。
  “你觉得我们的问题出在哪儿?”
  “你觉得呢?”她抬起头来,目光像风一样从我的脸上掠过。
  我的喉咙有点发涩,就干咳了一下说:“是不是我们都太要强了?”
  “你说呢?”
  “我已经说了。”
  “我觉得一个男人吧,要大度点,要不就干脆当女人好了。”她双手撑着床沿,脸
仰起来,但没看我,而是看着窗外。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做眼睛手术那会儿,我什么也看不见,你请了几天假陪
我,你牵着我在小区里四处转,你告诉我到了哪儿,有些什么,你让我觉得你就是我的
眼睛。我好像不止一次地跟你这样说过……”
  她换了个姿势——低着头,将两只手放在大腿中间。有一绺长发滑下来,贴着她的
胸脯微微地起伏。
  “还记得不?我们在莲花北那间十几平方的房里跳过舞——你领着我跳。我们不停
地旋转,不停地笑,午后静悄悄的,我却听到了歌声,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那会儿
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真地感到很快乐,我也感觉到你很快乐。”
  我看了一眼田荷,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是,她的肩在轻轻地耸动。我又继续
说:“晚上,你就坐在我身边——我的头枕着你的腿,听你给我念小说——米兰昆德拉
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是王安忆的《长恨歌》,一直念到喉咙沙哑……”
  田荷的泪水默默地流出来,把脸打湿了一片。
  “你说过,‘我们干嘛要换房呢,房间一多我们就没法随时看到彼此的身影。’我
当时还笑你傻……”
  田荷已经变成了泪人,她紧紧地箍住我的腰,“别说了,马越,什么也别说,行不
?”
  那一次失去的一切仿佛又回来了,死去的东西又复活了。我们手挽手地在小区里漫
步,情话绵绵,我们枯木逢春一样地做我们好久没有做的事。我们甚至计划要个孩子,
听说有了孩子,我们才能真正成熟,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每一件事情,我们的家庭也才
会像三角形一样稳定。然后,我们说干就干,说要就要到了,我以为从此以后,我们的
生活充满阳光。我以为属龙的小天使会带给我们快乐和好运。
  过不了多久,田荷开始有反应了,而且反应还不是一般强烈。她一闻到油烟味就想
吐。她老是觉得肚子空空的,嘴里直冒清口水,可饭菜一端上来,她却没胃口了。没过
多久,她又喊饿,我只好重新为她准备。我忙得满头大汗,结果她只是拿起筷子挑了几
下,又放下来,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就这样,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说欠了我什
么。所以只要我有一丝不高兴,她就以为我在生她的气。她变得异常敏感,总是捕风捉
影,然后要我承认她是对的。凭良心说,那段时间我所表现出来的耐心和细致连自己都
感到惊讶。我相信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
  事情本来可以——怎么说呢——一帆风顺。可是单位却临时派我去青岛出差。我当
然很不愿意去——主要是担心田荷没人照顾。田荷却说:“免费旅游有什么不好的?你
正好趁机放松放松”——这是她的原话,一字不漏。她越这么说,我就越不想走。可是
,老板像个赶马车的,挥着鞭子催促着我——有些事情身不由己,给人家打工不就这样
?我对田荷说:“让你妈来照顾你一下吧?”田荷说大老远的来几天又得走,一点都不
值。她父母在成都,光一个来回的机票钱就要两千多。我说机票可以打七折。她不高兴
地说:“那也不值。”我说那让我妈来吧。田荷跟我妈像同性电荷一样互相排斥。她不
想她来,所以就说:“要有什么事我会让袁雅过来帮忙的。”袁雅是她最好的朋友,我
正是接到她的电话从青岛赶回来的。
                 
  有些东西大家其实都很清楚,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就拿孩子没了这件事来说吧,她
痛苦,难道我就一点也不痛苦?为什么她一时的不小心,却要让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
好多事都不能太较真,是吧?较真了就没完没了。
  那天晚上我九点多钟到家。一进门就觉得死气沉沉的。我有种预感——穷途末路。
这四个字像谁用刀子刻在我的脑海里。我打开灯,第一眼就看到那只罪魁祸首的椅子被
撂倒在地,周围还有一些玻璃的碎屑,逆着光闪闪烁烁的。我来不及换鞋就冲进卧室,
她背对着我躺着——她一定是听到了开门声。
  从此以后,只要一上床她就选择这个方向——直到分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
她的愤怒和立场,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受到愧疚的煎熬。我和她,为了谁对谁错进
行了无休止的争吵。假如我说这不能怨我,那么她就会说:“老婆怀孕在家没人照顾,
自己却跑去逍遥,究竟是谁的错?”
  “还不是你让我去的?”我委屈地说。她拭着眼泪说:“我只是说出你的心里话,
你明明想走,我又何必当你的绊脚石?强扭的瓜不甜!”
  “全怪我好了。”我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你猜她怎么说?“算了吧你,没见过你
这种人——口里一套,心里一套,虚伪。”
  “我真的是这么想。”
  “你心里想什么,鬼才知道。”
  假如说一开始我还带着内疚的话,后来我可是一点也不同情她。我总是对自己说:
“噢,反倒怪起我来了,这算怎么回事?”
  男人好像天生就要去承受委屈似的,其实越是刚硬的东西越容易折断。
  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场也真不容易。但有时候
我又想,夫妻不也就那么回事——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分开过,这年头,谁离不开谁呀

  只是,我常常会想起刚谈恋爱那会儿的事——只是想想而已。对于将来,我们就像
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总觉得老是到不了;对于过去,我们更像走在回家的路上,因为
太熟悉了,所以觉得飞快。
  那时的田荷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穿一件轻飘飘的鹅黄色连衣裙。我们在金威啤酒
屋坐着,面对面,中间隔着一扎啤酒、几碟小菜和两只杯子。玻璃墙外面,烟雨迷茫,
屋里的灯光便显得更温暖、更清晰了。她的目光像只蝴蝶,时不时落在我的脸上,又匆
匆地飞走了。快乐总是短暂的,或许是因为快乐了才觉得短暂。田荷当时住在东乐花园
,为了尽快和见面,她坐摩托车,双手搭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抄近道来我宿舍。
对于一个自视很高的女孩子来说,这样做是相当不容易的。我也经常这样去她那儿。当
然,我是男孩子,方便得多。
  有一次,摩托车突然拐弯把她甩下去,差一点点就被后面的大货车辗成肉浆。当她
举着血淋淋的双手踅进我的房间里时,我的心像挨了一刀。我边帮她涂碘酒边给她吹气
,我希望短暂的凉爽能消除火辣辣的痛楚。我问她,“你为什么不搂紧那个摩托佬?”
她红着脸说:“我才不想呢,恶心。”当天晚上,我们就睡在了一块——我们几乎没睡
过觉,但精神格外地好……
  过去了,还提它干嘛呢?
  当你不想回忆时,往往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过去太不幸,要么过去太快乐。总之,
我们现在变得很不快活。我们不再说话,好像谁先说话谁就先暴露目标,就会遭到对方
的迎头痛击。沉默使生活变成了什么?变成什么也不是。对了,或许你在四川呆过,那
儿的夏天就是这个样子——闷热,让你的汗焐住出不来,让你的呼吸跟不上。我觉得我
们就像生活在那样的夏天里。
  就这样,我想到离婚。我趁着田荷在阳台浇花时向她提出来。
  “我们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事。”我装作在欣赏那盆开花的红剑。“你有没有什么好
建议?”
  “什么建议?”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水沙沙地洒落在地。
  “要不——咱们好合好散吧,”我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说。
  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手里的花洒哐地跌在地上,然后,急匆匆地朝卧房走去。
  门砰地关上了。
  我过去开门,已经被反锁了。我试着敲了敲,没有任何反应。刹那间我觉得她会出
事,心呼地悬起来。要是出了事,我这一辈子也没好日子过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从我的脊梁直往上蹿,冷冰冰的,头皮喳地炸开了。我用哀求的口
气说:“我只是为你着想,我不过说说而已……”
  我贴着门听了好久,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哭声,哭声总比静悄悄的好。
                 
  田荷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忙碌。我做了几道她爱吃的菜。尽管吃辣椒容易热
气,我还是往里面搁了不少。我们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田荷还是像以前那样回来
自己做饭,她嫌外面的不干净。我却懒得很,总在外面吃完才回来——更多的时候是和
同事、朋友一起喝酒、玩牌。我害怕回家,单身汉那会儿回家总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
缺少了什么。现在回家,却闷得让你喘不过气来。
  “回来了。”我笑脸相迎。她用陌生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回到房间里“卸妆”去了
。“卸妆”这个词我们已经好久没说了,以前我们每次从外面回来,一钻进房间里总爱
说这两个字,然后三两下把衣服剥光,钻进盥洗间里。
  我把菜上齐了,饭也盛好了,我说“来吃吧,别凉了。”
  她正在看电视,荧光屏把她的脸映得亮闪闪的。她等我说第二遍了才说:“我不饿
,你吃你的吧。”
  我走过去,伸出手给她。
  “吃完了再看吧。”我的语气很柔和,像在哄一个小小孩。
  她没有抓我的手,不过起来了,手不自然地捋了捋屁股下的褶皱。
  餐厅的灯低低地垂下,橙黄橙黄的,明亮的光圈又把我俩圈到了一块。她吃了一口
,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不放心的样子。
  我举起杯,里面有红酒。
  “碰下杯吧,”我微笑着说。她犹犹豫豫地将杯子端起,脸上带着严肃问:“为什
么?”
  “不为什么。”我说,“如果非要找点理由,我想是为了将来。”
  “将——来?”
  “我希望今天是个好开始。”我一仰脖子把酒干了。她只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
挟了片肉放进了口里,慢慢地咀嚼着,像在思考什么。
  “最近很忙吗?”
  她好像有些走神,所以没听到我的话。
  我又说了一遍,她摇了摇头,淡淡地说:“还好。”
  “我看见你老是一副很忙的样子,”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忙改口说,“我
没有别的意思——忙是好事,忙起来才充实。”
  “我觉得你做的菜比你说的话香,”她敷衍地笑了笑,挟了几根空心菜放在碗里,
一根根挑着吃。
  这时候房间里响起一阵嘀嘀嘀的声音——弄不清是谁的手机在响。我刚要站起来,
她已经抢先一步,她说“可能是我的”就奔向屋里。
  “是你的。”她出来了,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她的手机换成了摩托罗拉的最新款
——粉紫色,很小巧,像小女孩用的。
  我进去把手机也拿出来,它已经不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个未接电话”。打开来一
看,心里格登了一下。我把手机放在一边,故作轻松地说:“一个朋友,可能是约我去
打麻将。”
  “你的朋友还是原来那些吗?”她抿了口酒说,“李凡刘丽他们?”
  “还有苏永祥。”
  “他怎么样了?”
  “他的石材生意做得挺不错的,最近又代理了法国一个什么牌子的PVC板,是种新材
料,外国、香港都用得挺多的,相信国内很快也会接受——国内总是学着国外嘛。”
  “就像股票——当时要是早知道,多买些,留到今天,少说也赚它个几十万。”她
摩挲着她的手机,像在跟它说话。“唉,‘要不穷早就富了’,我奶奶总爱这么说。要
是我们没走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样呢?”
  我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下说:“或许比现在好一点
,或许更糟,你说呢?”
  “我以前总觉得这种见不得人、可耻可悲的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头上。”她朝客
厅的墙上望了一眼,那儿原来挂着我们的婚纱照,它嵌在粉金的大镜框里,漂亮极了。
几周前,它被她取下来,只留下了清晰的褐色痕迹。“可它还是发生了,唯一让我感到
安慰的是它不是我们有意去造成的——它根本就不是我们的目的,对吗?”
  她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她甚至站起来帮我加酒。我受宠若惊地直起腰杆,一只指头
在杯子旁鸡啄米似地点着。
  “谢谢、谢谢。”我抬头望了她一眼,她的脸好像长圆了,从我这角度看去,好像
还有双下巴。她脖子上的项链垂下来了,心形的坠子随着她的动作悠悠地晃动,一闪一
闪的,像车灯照到夜光标上。这不是我送她的——我送的那条是白金的,扭成麻花状,
闪着莹莹的微光。项链摇曳不定的影子落在一片雪白、丰腴的肌肤之上,和那道深沟融
为一体,消失在“V”型的衣领里。
  一股惆怅猛烈地向我袭来,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心爱之物陈列在别人的房间里。我使
劲地眨了眨眼,端起杯子——酒溢了出来,沿着杯壁薄薄地滑下来,沾湿了虎口。
  “有一段时间,我快疯掉了,我心里老想着把你杀掉,然后再自杀——这好像是我
们能永远厮守下去的唯一办法。我开始用病态的眼光去观察别人——周围的任何人。我
见不得别人好——别人要是不好,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欸,我还真发现很
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后来,我去找了心理医生,我觉得找心理医生没什么不好的——
”她戛然而止,问,“你觉得烦吗?听我这么唠唠叨叨。”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陌生过。
  “……那是个中年男人,很亲切,也很有经验。”她将一绺挡住视线的头发挽到耳
后。她的眼睛闪着光,动作带着一种少女才有的羞涩与柔美。我真无耻,一听到“经验
”两字就想到别的什么,心里也跟着隐隐作痛。“他说‘你要么去改变它,要么去适应
它——就像小时候你爸爸妈妈不在家一样,你要么找个人来陪你,要么学着去适应孤独
和黑暗。’人生很多时候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这样,要么那样;要么活着,要么死去
;要么跟这个过,要么跟那个——”她咽了下口水,手指比划着,声音却还出不来。
  “对不起,我、我有点激动。”她用手捂住嘴,好像怕口水溅出来一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田荷,我很失败,让你错跟了我……”
  田荷摆摆手,把嘴埋进了杯里,又仰起脸来说:“不是这样,马越,是我的问题—
—”
  “这一年来,我逐渐学会了用自己的眼光而不是别人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她的
声音放慢了,像从江水湍急的上游转到开阔平缓的中下游。“我发现我们的距离,却没
有发现我和自己的距离,这是最要命的——你要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就当我没说好了
。我不再是我了——我面目全非,把生活当成任务来完成——我恨不得跟别人一样成个
家,有个孩子,白头到老什么的,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享受生活,追逐自己的梦想
……建平——噢!张医生说得好,‘我们到世上来,不是为了受罪’……”
  “你找到了良药,是吧?”
  “或许吧。”
  “田荷,你变得不一样了。”我举起杯,尽量挡住她的视线——我不想让她看到我
那绷紧的脸。
  “来,为不一样干杯。”
  田荷一饮而尽,然后用手背碰了碰湿漉漉的嘴角。
  “现在回过头来看,最难忘的正是跟自己撕打、在痛苦中挣扎的那段时光——我们
总觉得人生苦多乐少,马越,我现在不这样看了。为什么?因为快乐总是稍纵即逝,而
苦难却叫你刻骨铭心……”
  我边听边用指尖蘸着杯旁的那滩红酒乱画——那图案好像方向盘,又好像不是,那
些酒很快又汇到了一起,浓得像墨汁。
  “田荷,对不起,就像你说的那样,自从跟了我,你把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干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岔开手指盖在眼睛上。灯光从指缝漏下来,把杯子的弧光反
射到桌面上。
  手机响了,是田荷的。她一打开马上贴到耳朵上——酡红的脸蛋跟上了层釉彩似的
。她慢慢地站起来,裹在丝绸里的身体因为灯光的透射而变得轮廓分明。田荷还保持着
好身材,这大概跟她还没生育有关。她的头发拧成一束堆在脑后,用只大夹子夹住。右
边的那绺发丝软软地垂下来,像道深色的影子一动一动的,给人一种慵懒而柔媚的感觉
。她碰到沙发扶手还是哪儿,实木椅腿和水磨地面发出了尖利的磨擦声,可她却浑然不
觉。她向着阳台走去,把轻轻的笑声抛在脑后。到了阳台——那个灰暗的角落,她还不
忘把玻璃门拉上,实际上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隐隐有些不快,至于是嫉妒还是什么,我弄不清楚,我也没想去弄清楚,我看见
她像皮影一样在玻璃后面晃动着,比划着,说着些什么。
                 
  “什么好事?”
  我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再让它一丝一缕慢慢地游出来。田荷用手扇了扇—
—要是在以前,她准会夺过去扔出窗外。
  “没什么。”她想掩饰,但是掩饰不住。
  她的神采仿佛回到了过去——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我的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白大褂
男人的身影——它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长相。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她托着下巴问。她头顶的发丝闪着红铜般的光泽。我以前
怎么没有发现,她是几时染的?
  “我以为是灯光——使你的头发变了色。”
  她笑了,笑得十分迷人。我是不是太久没见到她的笑容,所以才会这样觉得?
  “好看吗?”
  “挺不错的。”
  “不会太夸张?”
  “一点也不,”我不好意思地说。
  “来,吃点青菜。”
  “空心人吃‘空心菜’。”她挟起一根,后面却连着一大把。我正准备帮她,她却
放弃了。
  “空心,在我们老家可是傻乎乎的意思,”我顿了顿说,“小时候妈妈老是‘空
心仔’‘空心仔’地喊我们——那是一种昵称。”
  我没有看她,但我能感到她灼人的目光。我端起酒杯继续说:“现在没人这么叫了
,也没有从前那种快乐了,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她叹了口气,眼角潮湿了。
  “吃吧,空心菜,你最喜欢的。”
  “现在……我已经不大喜欢了,”她嗫嚅地说。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我的。又是那个号码。田荷看着我,好像在说:“接呀,干
嘛不接,有什么秘密?”
  我按了下接听键,“喂,什么事?”
  我尽量使声音听起来缓和、自然些。
  “过不过来?我给你做点好吃的——我这儿有浆鸭、嘉兴粽子、烤鳗,还有你最爱
吃的缠丝猪肘——”
  “对不起,我、我还有事。”
  “不想来就算了,干嘛那么假?”
  “我不想跟你吵。”
  “马越,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就一分钟。”
  “用不着。”
  “昨天你一摔门就走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刚刚
还跟一个女人卿卿我我,回去又可以躺到老婆身边,我,我能去哪儿呢?”
  她的话很急,跟倒出来似的。
  我冲到阳台,也顺手把玻璃门拉上。
  “这就是你的理由?”我压低声音问,“我已经说过一千遍了,我们分居了,分居
了,你干嘛不信?你干嘛非要跟我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
  “不是我不信,我是受不了——我真的真的相信你的话。可我一躺下来,满脑子就
是那些东西,马越,我真没用。”
  我不说话,让她一次说个够好了。
  “昨天他刚好来找我——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联系了,不信你可以去问他,”她喘
了口气说,“我们已经没什么了,只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应该明白。”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讨厌她这种强加的方式——就好像你不买她的东西而她非
要塞给你一样。
  “他被炒鱿鱼了——辛辛苦苦地为老板搏命,到头来却被抛弃了。他的心情糟透了
,而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可能是同病相怜,也可能不是,总之我们喝起来了,一
杯接一杯。马越,我当时稀里糊涂的,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真的,”她的声音变
调了,像一下子掺进了许多沙子。“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你像你所说的那样了解
我,你就应该清楚不是那么回事——你看到的跟你想到的完全是两码事。马越,你要我
怎么说你才相信?”
  “对不起,我不想再谈这些,我们永远也别谈这些,好吗?”
  “我要谈,我干嘛不谈,我把什么都给了你,到头来你一句‘别谈了’就把我打发
了?”
  她停了片刻,呜地哭起来。
  “你叫我等你半年,可现在一年都过去了,你可能没有这种体会——一年对我来说
就像一百年,可我不在乎,就是三五年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我真地很爱你。”
  我能说什么呢?我刚刚还像块冻肉,又冷又硬,现在却出水了,软遢遢的。
  “我错了,我改了,行不?你说话呀,求求你,说话呀。”
  “我………我累了,我们改天谈吧。”
  “你愿意——”我没听完,就挂了线。我的心乱极了。
                 
  我刚坐下,又站起来,我说我去把菜热一热——我知道自己的脸色很不好看。田荷
好像故意要让我难堪一样,她说“你忘了?我们四川人就爱吃凉菜。”
  我没有笑,我笑不出来,隔了一会儿才补救似地说:“田荷,你变乐观了,我们刚
认识时你就是这样。”
  田荷像被触动了,神情变得沉重起来。
  有好一会儿我们都不说话——我在想刚才那个电话,田荷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她
什么也没想,只是静观其变。
  “凉菜?”她重复着这两个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仅仅为了打破沉默?
  见我没有反应,她用舌尖舔了舔嘴唇说:“人真奇怪,总是向往一种连自己都说不
清楚的东西——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你说有多少人愿意走原来的路?”
  我像被谁猛烈地拽了一下,慌乱地抹了抹脸,仿佛满脸都是汗水。
  “是啊,有多少人愿意?”我强打起精神来。“你是怎么想的?”
  “怎么怎么想?”
  她在装糊涂。
  “呃——”
  我把杯子端到了嘴边,才发现是空的。
  “你今天怎么啦?”她狡黠一笑。“不像你以往的作风——以前你多干脆呀,总是
单刀直入,总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今天像换了个人,真的。”
  我弄不清她是在褒我还是在贬我,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手机又响了,来得真不是时候。我朝她那边看去,她却说:“你的。”
  “什么事?”
  我又蜷缩到阳台上。
  “在干嘛呢?”
  “没干嘛。”
  “那出来吧,我们去逛逛,或者看场电影?”
  “我真的没空。”
  “不出来就算了。”
  “我觉得——”我闭上眼睛,田荷的笑容立刻浮现在黑暗中。
  “你觉得怎么啦?”她一个劲地追问。
  我咬了咬牙说:“也许我们应该先冷静冷静……”
  “我够冷静的了。”她的音调一下子升高了八度。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下……”
  “马越!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遮遮掩掩?”
  我将手机从耳边稍稍移开说:“我的意思是说这样一日复一日,自己像迷了路似的
……”
  “嗯,马越,你不会是怀念从前的日子吧?”她的嗅觉灵敏得很。“是不是被她感
动啦?又觉得她好啦?或者是太久没碰她,又有了他妈的新鲜感……”
  “胡说。”我以为我的声音会响彻云天,会掷地有声,没想到说出来却软得像滩泥
。“我只是觉得现在干什么都没意思。”
  “天啊,那你当初干嘛还来追我?”她剁蒜泥似地说,“没意思没意思?亏你说得
出口。你当初是怎么说的?‘一天看不到你,什么事也干不成’,‘没有你,活着还有
什么意思’,这些话是谁说的?小狗说的!”
  “别胡搅蛮缠了,好不好?”
  “好好好,我的要求总是胡搅蛮缠,你的拒绝总是名正言顺。”她的声音高到了极
限,又突然滑到了最低。就如同从B调一下子降到C调。她伤心地饮泣着,“你把我的生
活搅成一滩混水,现在却来说什么没意思,好像我存心要让你这样……”
  我真想关掉手机算了,但就是下不了狠心。没有办法,心软是我的软肋,我的死穴
,我之所以是我、我之所以落到今天如此田地的原因。
  “你们想重归于好,是吧?”她的声音呓语一般,带着股迷惘和无助。“你就实话
实说吧,我不会妨碍你的。”
  我不敢作声,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就好像自己再也没有资格活在地球上。当大家
的心情都乱七八糟的时候,你最好少说为妙。因为说得越多,错得就越多。
  “你那位答应了吗?说话呀。”她变得柔声柔气的。“你跟她谈吧,要是她乐意,
那是最好不过了;要是她不乐意,那还有我——除了你,我不会结婚。我说到了,也要
做到。不过马越,生活就是这样,一天重复着一天,你就是跟西施生活也只有两三天新
鲜。”
  她挂了电话。我还木在那儿,连手机也忘了关。风沁凉地滑过,像某个夜晚她从外
边回来,将脸贴在我的心窝上。她娇媚而又淘气地说:“求求你,求求你,帮我煎个大
饼子。”远处楼群的灯光宛若橘黄的色彩滴在打了深蓝底色的宣纸上,毛茸茸地洇染开
来。我用手往脸上抹了一下,湿漉漉的,脑海里的那些沙滩、白云、泳衣、长腿和欢笑
也随之消逝了。
  不知什么时候,田荷的目光落到我身上,跟着我一路回来。我失魂落魄地坐下来,
不停地用小指掏着嗡嗡作响的耳朵。
  “有事吗?”她关心地问。温柔的声音使我清醒过来。我惊惶失措了片刻,才猛然
记起自己还在家里吃饭,还面对着妻子田荷,而刚刚的那个电话,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打
来的。
  “没什么,挺好的,挺好的。”我透了口气,使劲地搓了搓脸,像要把整张皮搓下
来一样。
  “今天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说吧,我不介意。”
  田荷正有所期待地望着我。
  我心跳的节奏又快了好多。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撬开我的双唇——可是它们却像两
只被水淋湿的翅膀,扑腾了几下,又沉重地落下来。
  田荷理解地笑了笑,她站起来,抓紧瓶颈,咕咚咕咚地把两只杯子都斟满。
  “你是怎么练出来的?”我打了个嗝,感到一股酒气直冲上来——我脸上的五官不
知被扭成什么样子。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呀!“我是说你……你很能喝。”
  “刚开始觉得很难喝的,我就对自己说,‘大家都觉得好喝,一定有它的理由’。
”她抿了一口,酒汁使她的下唇变得黑红黑红的。“老实说,酒喝到有点飘的时候,你
哪怕是看到一棵树,都会觉得很开心……我常常想,或许生活也是这般道理。”
  她看了我一眼,态度很友好。我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了。
  “马越,你现在感到幸福吗?”她垂下眼睑,用手指轻轻地弹着杯壁,指甲和玻璃
发出了低低的叮当声。
  我的目光落到阳台上,又沿着她刚才走过的路线慢慢地往回拉——那张沙发还歪歪
斜斜地摆在那儿,布套上的图案红红黄黄的,像痔疮病人拉的稀。
  “幸——福。”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好像怕她不相信一样。“幸福。你呢?”
  她的牙齿咬了下下唇,又放开来。“我也是……”
  后来,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我只觉得舌尖有点发麻,下半身像没了一样,轻飘
飘的。那种如梦如幻的感觉真叫人舒服。大概是电压不稳定,灯光一会儿亮得让屋子里
的东西全失去了色彩,一会儿又暗得像长了层绿霉。我的话突然多起来,像蚕儿吐丝一
样没完没了。田荷始终保持着一种蒙娜莉莎式的神秘的微笑,她双手抱在胸前,重心落
在椅背上(我看见椅背倾斜着)——她在尽量和我拉开距离。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
点点头,插上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
  有一阵子,她不见了,手机也不在。她回来的时候带着股凉浸浸的夜气,使我不由
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唉!我又想起那贴在我胸口上的冰凉的额头。
  她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用发夹重新夹好。她开始收拾盘碗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
绝于耳。
  “马越,”她瞥了我一眼,停下手中的活,口气严厉地说,“别喝了,都醉成什么
样了。”
  “我没醉。”我争辩着。
  “好好好,没醉就没醉。”
  她一把夺过我的杯子,放进一个装满了碗筷的瓷盆里。就在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
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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