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eling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Seuler (萧峰), 信区: feeling
标 题: 如影相随----jennydog
发信站: BBS 听涛站 (Fri Aug 20 11:10:38 2004)
这个故事俗套而凌乱,但我是用一种很认真的态度把它写下来的,罗织了大量源于
真实的细节。当然,在大情节上,与我的经历谬之千里。我向来不是个编造事件的高手
,只能这样。
我在一个奇特的机缘中写下它,那三天我被迫一个人呆在一个房间里,与世隔绝。
所以这是一个很内向的故事,因为我书写时候的极度孤寂。
如果你能从头至尾看完,我将十分感激。
如影相随
没有人看清女孩在那瞬间做了怎样一个动作。
许多目击者,或者说所谓的目击者,只来得及感觉一道白影闪过,伴随着刺耳的刹
车声。他们惊魂稍定就发现,男孩皓言被推倒在离车一米开外的地方。而那辆黑色本田
之前,横着穿白毛衣的绎影。
十字路口的道旁栽满了枫树,生长得异常繁密茂盛,秋天里层层叠叠的妖娆叶片,
不免给小转弯车的司机带来了视线障碍。而学生们在大学校园里行走又大多随心所欲,
很少特别留意要靠右。曾有人向校方反映过这个交通隐患,但没有引起重视,也就不了
了之。
那些少有的习惯靠右走的学生中就包括一个绎影,可是她却倒在车前了。
皓言愣了几秒钟,然后从地上撑起来,冲过去,半跪下抱起了绎影。他这样做是因
为,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事实上他连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完全明白。
他俯下脸去看她。女孩的面孔上全无惊恐或痛楚,也不见些微伤口,一望上去温润
祥静。相识多年,男孩第一次发现她竟可以是如此美丽。他听到她这样对他说:"别让我
后悔,救你。"用的是很平常的语气。
随后她就深深垂下了睫毛,像一个疲倦已极的人陷入熟睡那样,仅剩下微弱的呼吸
。皓言觉得很奇怪,他居然一点都不感到焦急或慌乱。这样怀抱着她,女孩和自己好像
都十分安逸,他潜意识里甚至希望此刻被定格。深秋殷红的枫叶,漆黑的轿车与怀中苍
白的少女,在他和他周围的人心中,投影成一幅凄艳诡异的画面,多年后仍挥之不去。
一缕鲜红从绎影的唇角溢出。这红色在她纸片一样单薄的脸上如此触目惊心,将皓
言蓦然惊醒。他觉得心脏一下子紧缩起来。从此他只要一想起此刻,就会有种溺水一样
的窒息感。
当天深夜绎影在医院死于颅内出血。她直到呼吸停止也没有再睁开眼睛。
以后的时间里,皓言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力交瘁。先是事故责任鉴定、学校里
举行的追悼仪式、纪念活动,跟着是交通安全知识宣传,中间夹杂各种大小媒体的采
访。总之每一项活动他于情于理都必须出席,要准备一份发言,还要事先背出来,最好
说得自然流畅,否则照纸宣读,不足以表现他发自内心的感激、敬重、遗憾、深思。到
后来他就这些方面几乎能出口成章,不过都是些例行公事的句子。
这个年代一位大学生的舍己救人,激起了社会特别是高校人士间的种种感慨,各种有关
品格情操社会风气的讨论一时间纷至沓来。经常有不知道哪个学生刊物或是校内小报的
所谓编辑记者来找皓言,采访或者干脆直接要字,皓言从不敢说不。他本来就不怎么样
的成绩因为这些折腾更是岌岌可危。事隔多年后他想,之所以自己对此事的记忆深刻到
底,有一部分原因,就该是那一段日子里反复而痛苦的温习。
绎影过世后的第七天傍晚,一些认识她的和不认识她的学生聚集到她宿舍楼前的空地
,用白色蜡烛摆了个巨大的心形,将绎影的名字嵌在中间。大家围成一圈无声地伫立了
两个小时。皓言站在不远处的暗影里默默望着,每一支蜡烛都像是直接插在他的心上燃
烧,他简直要痛恨这些人的矫情和多事。
May就不同了。尽管在这期间,她一提及绎影也时显悲戚并且长吁短叹,她毕竟不必
像他一样以当事人的身份去经受这种折磨。她会在吃饭时心血来潮地追问皓言最近一次接
受采访的内容,而毫不理会他的郁闷和尴尬,甚至还雷打不动地拖皓言陪她去看周末电
影。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他正是需要放松调整一下么。
"May"只是个昵称。她的真名中有个"梅"字,让她觉得实在太过普通和俗气。于是斟
酌再三,把自己的日常称呼修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既切合原名,又简练现代。她一对
别人说起这个称呼,总是将它的尾音拉得很长,让声波在空气里振动成一种甜媚的氛围
。
那时皓言基本没有心情去搭理May,即使她会对他的窘境真心诚意地温言劝慰,更何
况她并没有表现出这个趋向。在各种场合、各种形式对皓言的围追堵截中,倒是绎影这
个名字在男孩心里被迫出现了无数遍。就是他在食堂的饭桌前面对着May的时候,他满脑
子也只剩下这两个字。
真烦,简直就跟她以前一样磨人--他终于不可抑制地冒出这样的想法。
其实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对绎影产生烦躁的感觉。他们接触得并不算怎么频繁
--确切地说,是在上了大学以后。两人虽然同校但不同专业,偶尔在路上交错而过,皓
言也懒得和她打招呼,只是远远地滑过她身边,或许会多看她一眼,看她面无表情地匆
匆向前。
他知道她早已看见他了,否则她不会走路走得那么专心致志。以前,当他们这样交
错,她至少会对他笑一笑。
模糊地,皓言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搬进他们弄堂来的绎影的时候,小小的女孩红润的
脸蛋上,有着怎样一种笑容,让他无端想起自家平台上种着的那棵向日葵,傻傻地、灿
烂地、毫无心机地怒放。他早就忘记五六岁的绎影具体是什么样了,除了她夸张的大眼
睛。可是他突然发现,那时她阳光下的笑脸居然给同样年幼的他以深刻印象,让他在不
知不觉中记到现在。
当然绎影也不是没有哭过,虽然在皓言的记忆中只有两次。五岁的女孩是不大可能
只流这点眼泪的,他之所以只记得也还能记得这两次是因为它们都和他有关。
一次的起因是绎影从幼儿园带回来一只彩色兔子灯,遭到了弄堂里一帮稍大男孩的
垂涎。她提着它在天井里玩,这帮家伙便一拥而上。很快,他们发现,这个新来的女孩
远比他们历次欺凌的对象来得难对付。绎影死死抓住灯笼不放,玩具在撕扯中挨受了四
分五裂的命运。皓言听到声响钻出房间来,只看见这场掠夺已近尾声,绎影灰头土脸,
在三个比她高半头的男孩的夹击下无声挣扎,竭力护住那些五彩斑斓的碎片。皓言至今
也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就会有勇气一下子冲上去。对于这三个健壮的小邻居,他一向
是敬而远之的。当他转而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时,先前一言不发闷头抵抗的绎影却并不趁
机逃开,倒反在一旁开始放声大哭,好像是在替他委屈似的。当哭声和打闹声终于引来
在厨房烧菜的大人们,恰巧有块碎砖从一个男孩手中飞向皓言的额头,从此他的眉角就
凝固了一道疤痕。
现在皓言回想起来,认为自己那时与其说是见义勇为,倒不如说是男孩天性中的好
斗与逞强被激发。否则他便无法解释,为什么没过多久他就当着绎影的面肢解了一只蜻
蜓。如果不是女孩正好出现在他面前,他也许不会如此虐待这个刚成为俘虏的小小生命
。他并不像很多同龄的小男孩那样,对蹂躏小动物怀有强烈的兴趣,但是他们这样做的
时候经常会引起旁观的女孩子们的尖叫,也许正是这一点促使皓言也如法炮制。
若是如今的皓言重新审视当时的绎影,就会发现她的眼中明显是哀怜多于恐惧。而
五岁的皓言却把绎影的求恳理解成了害怕和折服,不但没有放掉那只可怜的昆虫,反而
将其翅膀和腿逐一拆卸。女孩在反复哀告无效之后,不再盯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蜻蜓
,而是别转头去泪如雨下。她如此较真如此过激的反应是出于男孩意料之外的,他洋洋
得意之余又终于有些慌乱和不忍,于是放弃了继续施虐的计划。他扬长而去的同时,碰
撞到女孩的怨恨目光,不由得很是悻悻。
这些陈年旧事本是早该随风飘散的。皓言一家在绎影搬来一年多后就从这个石库门
里搬走了,若不是以后重逢的巧合,他是很有可能不再想起这个历时短暂的邻居的。
关于绎影的感慨和叹息在几个月后复归平静,新学期开始时一切宛如从未发生。皓
言原以为那些大大小小的正规不正规的传播渠道,总有一些会涉及他和绎影长年的相识
,以及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事实上他的这种预料完全没有出现。可能连极其热衷于散
布小道消息的大学生们,也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再去惊扰一个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早逝的
生命。
皓言走在校园里,总是在下意识地晃到路中央后又下意识地靠回右边。路旁的花木
熬过了颓废的一冬,重新焕发生机,冒出一点昂扬向上的意思。他惊奇地看到十字路口
的枫树已被全数除却,只留下大片翻开的泥地,突兀地裸露着。不用说这是校方为了亡
羊补牢,而采取了一个矫枉过正的行动。皓言却几乎要对此感激涕零,在这一片难看的
褐色跟前轻轻舒出一口长气。上百天来,这片枫树林已经不止一次地成为他噩梦的背景
,弄得他经常在深更半夜里冷汗淋漓。只要有可能,他总是尽量绕开这个学校里重要的
交通道口。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是高兴得太早了,因为那褐色的上方就横着一块醒目的标
志牌:"机动车限速20公里/小时"。新刷的红色油漆在阳光下很是刺眼。再往前走就可以
看见这种标志牌如雨后春笋一般占领了各条主干道--不过经历了一个寒假。皓言刚刚有
些舒畅的心情因此而变得加倍恶劣。
May照旧风姿绰约地出现,在路上笑吟吟地挽着脸色灰暗的皓言的胳膊。皓言发现她
除了在绎影刚去世时提起过她几次外,如今极少说到这个昔日好友。他开始想,可能是
May怕引起自己的难过和尴尬,不由浅浅生出几分感动;但细究一下又觉得这不像May的
作风,暗地里便有些愠怒她的薄情。
May和皓言平时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她并不愿像其他很多同龄人一样,成天与恋人如
影随形,而是颇为与众不同地贯彻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如坚持一个人去图书馆自习而不
让皓言陪同--皓言也不反对这一点,图书馆与自习教室里的一对一对很少有真正看得进
几页书的。May十分老到地功课娱乐恋爱样样不误,她的成绩在管理学院虽不拔尖,也算
是比较优秀。这样长相出众而个性昭彰的女生自然不乏追求者,而她对异性的态度总是
时而庄重时而轻佻。这让许多男生在惶恐困惑之余,更加紧追不放。照理说皓言应该有
点危机意识,而其实他基本不去为这个操心。他毕竟和May从高中起就是同学,深知这个
女孩子如果真要离开,他是怎样也留不住的--而她又是一定会离开的。
当初他第一次来到自己拼了狠劲考上的重点高中,同班的May(当然她那时还没有被
这样称呼。)第一眼就给他惊艳之感。她目光中有种流光溢彩的活泼和灵动,虽然只是
穿着一套很普通的运动装,却并没有遮盖住她婉转如歌的身形。皓言从这一刻开始就格
外注意May。开学的另一个意外是重又遇见了绎影,此时距他幼年与绎影的接触已相隔九
年。生长期的九年足以使一个人形貌大改,再次出现的绎影身材痩削,圆脸盘也变得容
长,眼睛仍然很大,也许是有些近视的缘故,并不那么神采奕奕。起初皓言全然没有认
出她来,直到每个同学自我介绍的时候才觉得"绎影"古怪拗口的发音似曾相识。下课后
倒是女孩先向他走来,说好像我们以前做过邻居的吧?这句话写在纸上是问句,绎影说
来却是一种平和的肯定。皓言一直不解她是如何辨认出他的,是通过他平板的名字,他
同样变化甚大的外貌,还是他额角上的那一道伤痕?
男孩打量这个儿提时代的伙伴,说实话,她长得不能算很不漂亮,但眉眼都太过清
淡,属于不容易让人一眼记住的那种,爽净之中难免渗出几分乏味。皓言没话找话地努
力翻出些从前的琐事,他为她打的那架她也还记得,蜻蜓一事却明显没有什么印象了。
皓言进入高中之后慢慢地不再愿意用功,往往只是在测验考试之前抱一通佛脚。即
便在大考期间,中学的寝室晚上照样严格地按时熄灯,他就在半夜里、宿管老师肯定不
会查看的时候准时醒来,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紧张温书,曾经创下考试三天只睡了八个
小时的记录。他至今也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到底还是较为轻松地考进了众所瞩目的大学
。然而他在物理系这般课业繁重的院系里仍然惰性不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许多科
目的成绩便老是在及格线上沉沉浮浮。高中的大多数时候他起码还趴在书桌前给老师和
爸妈摆摆样子,上了大学连这一层伪装也免了,成天在学校里游来荡去,一偷懒就不上
课,晚上去网吧通宵打联机游戏。物理系与外语学院相隔并不近,但皓言发现自己与一
帮男孩子在路上晃荡的时候,经常会遇见绎影。尽管女孩通常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就走
了过去,他却总有那么一丝不自在。皓言大概是不希望自己这个样子被她看见的,又希
望她既然碰到他了至少不要那么视若无睹。他夹在一大群人中间不主动和她打招呼,她
就也可以一直表现得跟不认识他一样了吗?尽管皓言清楚女孩对他故意的忽略是出于她
不甚高明的矜持,竟还是对她莫名地隐隐生出些怨恨。
直到现在,直到绎影不再存在,他走在路上仍不时觉得从哪儿就会拐出这个面色苍
白神情淡淡的女孩来。一开始他把这归咎于外界对他的轮番轰炸。可是绎影在人们的话
题里消失了颇久之后,这种感觉依然顽固。他当然是不愿轻易承认自己坐在自习教室的
时间越来越长是与这种恐惧有关,不过他若是肯诚实地自我剖析一下,便一定能痛苦地
得出这个结论。其实除去一开始的不习惯,皓言渐渐发现,稳稳地坐在教室里,倒比在
街上无所事事来得更为舒适惬意,仿佛他天生更适合这样,虽然不见得能看进去几页书
--May是一向嘲笑他去占自习教室的位子是浪费资源。相比之下,他游手好闲的时候从不
能像他身边的同伴那样看上去得心应手,而总是感到在哪儿有某种不妥,要是恰好再碰
见绎影,他心中的这种别扭就变本加厉。
他即使坐在教室里还是发呆居多,连他自己都常常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怎么
想。而他一度危机四伏的学科成绩却终于开始缓慢地回升。有时面对几道有趣的题目,
竟也可以忘我地钻研上一个下午。这让他有一种回归般的亲切感受,仿佛自己依然是高
中尹始,那个青涩而认真的男孩。
那个时候的他就是这样努力读书,时时攥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十五、六岁的少年
一般都不再是乖宝宝式的好学生,而或多或少生出些叛逆,在这所重点中学亦不例外。
不过皓言至多是和同学一起在课后贬损贬损哪个实在迂腐的老师,而从不拖欠作业,不
逃课,不当众与师长发生争执--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十五岁的皓言小小的机心。女孩
子们大多用功异常,绎影只是其中并不出众的一个。最为显眼的应当是May,她竞选成功
了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兼任校刊主编,平时要做的事情琳琅满目地摊在她面前。她又不
肯放弃功课,便愈加忙碌。May因为她的忙碌而光彩照人,看着她整天风风火火成了皓言
在那时的一大享受。May的聪慧与干练在举手投足间显露无疑,这样一个女生会和绎影成
为好朋友,可能"性格互补"一说真的有几分道理。当时的绎影在班里不能算活跃,但也
还不像后来那么沉默,无声的笑意时常漾在脸上,宛然是当年皓言想象中那株向日葵的
模样。
皓言发现女孩子之间似乎总有很多话题可以交流,May这样与众不同的角色也不能免
俗。不过她的絮絮叨叨看起来仅限于在绎影跟前。皓言经常在课间看见May靠在走廊的扶
栏边上滔滔不绝,而绎影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后来皓言自己跟绎影的接触更加固了他
的这一观点。May好像是把一个繁琐细碎的自己托付给了这个安静的女孩,然后在众人面
前站成一枚精简的剪影。
除了绎影之外,班里的许多女生与May的关系都较为疏远,这不难解释的现象曾让皓
言颇自以为是地慨叹了一番人情世故。通常像绎影与May这样的组合会被看作一个是另一
个的追随者,而事实上很奇怪地,绎影并未予人如此的印象。两个女孩在一起的时候,
看起来和谐融洽又泾渭分明。
皓言是在接近May的过程中顺便也熟悉了长大后的绎影。高中时代的皓言已经可以算
是个英俊少年,他频繁的介入使得两个女孩的聊天变得有些微妙,班里的其他学生时常
对此加以揶揄,而皓言努力鼓起勇气无视这些嘲笑。他在那儿侃侃而谈的时候,May总是
笑颜如花地看着他,一边不停地微微点头表示回应,这样的热情让他在心底里兴奋不已
。但那笑容总是如此标准而精致,久了便渐渐显出某种空洞,像是安格尔的学院派油画
中,那些肖像人物玻璃珠般的眼睛,于是皓言的兴奋里又难免夹杂着一种没着没落的惆
怅。绎影的目光往往不知游离何处,但她不多的插话有时倒更能引起皓言的共鸣,仿佛
世上真有"心有灵犀"这回事。皓言不由自主想起电影《西雅图不眠夜》里素不相识的男
女主人公相隔千里同时说出"Magic"一词,心下遗憾这样的默契竟不是和May共有的,可
真是有意栽花,无心插柳了。
一天傍晚,三人在去教室晚自修的路上碰巧走在一起,虽然这样的碰巧常常是皓言
刻意在制造。和风拂过路旁园圃里的日本晚樱,粉红的花瓣纷纷飘落,四处翩飞。皓言
很想提醒行色匆匆的May注意一下这帧美景,眼光掠处,绎影却已经放慢了脚步。夕照之
下女孩线条柔和的侧影和清澈的眼眸,让皓言心中忽然涌动一种温情。
即使相处日久,皓言面对May仍然不免心跳加速,喜悦之中混有几分惶恐。和绎影在
一起他则明显要轻松得多,说话也更加随意自然。这种心态一直维持到他们都考上同一
所大学之后。他可以在绎影跟前放松自如,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知道绎影是在乎他的,
而且是很在乎他的。尽管这些年绎影从未提起,但皓言还是从她清幽如水的目光中捕捉
到了某种浓重的关注,为此他很是得意自己的敏锐。当然他偶尔也会对这种把握产生怀
疑,不过大多数时候这样的认识已经足够他有恃无恐。他在最失意的日子里,也明确身
边还有一个女孩安静持久的凝视,他也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刻才会特别想起她来。就像他
终于不得不承认May实际上跟他的想象相去甚远之时,把绎影拉出来对她颠三倒四地诉说
了一整晚。他本来害怕邀请绎影大晚上的出来散步会给她虚妄的遐想,事实上这种担心
似乎是多余的。绎影抱膝而坐,也不提问,也很少插话,沉默地听他语无伦次了三个小
时。皓言从这沉默之中觉出了关切,心下稍稍感到了舒畅,也对女孩十分感激。其实他
很清楚,向绎影倾倒自己对另一个女孩的痴情与不舍,无论如何都有些残忍,然而他故
意忽略了她的感受。绎影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或伤感,自始至终表情淡然。
就是现在当皓言面对那些不能回避的种种,极度乏力的他仍然不由得怀想这个曾坐
在他身边耐心聆听的女孩,但马上又想起这一切便是因她而起,她本人却与这些是非不
再有任何关联。每念及此,他的心情都会无可遏制地烦躁。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
让我后悔救你",他不确定如今自己开始慢慢用功起来算不算是对她的一种宽慰。绎影无
疑是相当厌恶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她从未在其他事情上像这样对他啰嗦过,而且语
气中有和她平日风格不相称的焦急恼怒。在皓言一再对此表现出无谓之后,她也就停止
了这种劝告,并且停止得干脆彻底,日后再也没有提起。
皓言心里是感谢她的好意的,只是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便不愿照她的话去做。其实
男孩当年就颇为佩服绎影的律己。在高中日渐繁重的课业压力之下,大多数学生都在大
大小小的测验考试中选择了用作弊来提高成绩,就连老师也对此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
许多人都结成了攻守同盟,以各自擅长的科目互惠互利。绎影的英语在班级里数一数二
而数学和物理一直学得相当吃力,她却坚决拒绝和他人的"合作",因此被视为异类。似
乎她的沉默便是自此而始的。皓言起先也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考试,后来迫于众
人的隐形压力,而略微作了妥协--他把自己的数学答案提供给别人,但是不看别人任何
一次考试的答案。虽然他在一定程度上坚持了自己的原则,但是如此日趋衰微的学风还
是剧烈地打击了他对待读书的热情。
每逢英语考试,坐在绎影身边的人常有对她的试卷伸长脖子的,她虽然绝不会主动
配合,可也不遮不掩不加理睬,仿佛要以此证明她并不是介意考分和排名,一如她幼时
的倔强与固执,很有些可笑。May似乎原本也是打算维护自己的崇高形象的。直到有一次
课间,先举行测验的别班的试卷流传过来,她站在围观试卷的圈子之外犹豫良久,终于
还是挤了进去。这么做之前她不知为何回望了一眼,好像她知道绎影就在这个时候从课
桌前抬起头来看她。绎影的眼中没有流露任何谴责意味,May却明显地颇为尴尬。皓言坐
在后排目睹了两个女孩的目光碰撞,心中别是一番滋味,May是从这时开始,在他心中慢
慢陷落。
皓言始终有些不解,为什么是May渐渐疏远了绎影而不是相反。尽管她们看起来还是
如以前一样地友好亲热,但是男孩直觉出了她们之间生出的隔阂。不久以后中学里举行
一年一度的文艺会演,May要以林中仙子的形象担任主持,跑遍这个繁华的城市竟然找不
到合适的服装。绎影替她找来一件棉质的无领紧身大摆长裙,用水彩颜料在纯白的底色
上精心绘制了大小不等错落有致的金黄向日葵,花朵之间以绿色藤蔓蜿蜒相连。这件徒
手加工的服装让May在舞台上光彩四射。皓言知道绎影并不曾专门修习过绘画,他一面惊
叹她表现出来的构图用色的天赋,那些向日葵好像还和他心中很久远模糊的一些印象重
合,一面又奇怪她为何要这般竭心尽力地帮着另一个女孩大出风头。当时May见到这条裙
子,一把搂住绎影说你真好,往后有机会我也这样替你打打杂。连皓言都觉出了May语气
中的虚伪,绎影却只是温然一笑置之。
大学里,皓言在一次聊天时开玩笑地问起绎影的择偶标准,她低首敛眉良久,道:
"诚恳善良,有上进心,对感情专一。"皓言笑说怎么这么简单平常,绎影却说:"可是很
多人都还做不到呢--你就没完全做到。"此话脱口而出后她似乎又有些后悔,顿了一顿补
上一句:"我自己也没有做到。"皓言却联想起了她为May那件衣服下的细磨功夫,像是她
存心对自己的一种试炼。这个女孩在某些时候怎么还保留着孩子般的痴傻,皓言在心里
轻轻叹息着,又仿佛有点能够体会,绎影在一笔一划勾勒那些花朵之时,深深的落寞。
那时候皓言认为自己充其量不符合"有上进心"这一条,因为他当时显而易见的懒散
。后来"对感情不专一"的罪名扣在他头上也不为过了。应该说,这与May有一定关系。不
需要过多留意May的行踪,他就可以悲哀地发现,这个女孩周旋于几个男生之中而游刃有
余。她永远都有精力在每一个人面前完美表现,什么时候放肆随意什么时候步容款款,
拿捏得恰到好处。有一天皓言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对May的一厢情愿非常没有意义,
有些东西也许不需要这般小心供奉。当半年之内,他身旁的女孩换到第三个时,绎影不
再跟他联络,路上相遇也不再打招呼。
后来当May成为皓言的女朋友,他先前预想中的狂喜早已荡然无存。他知道May的形
象仍然在他心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但那已经只是一个单纯的符号,而和面前这个漂
亮可人的女孩几乎没有关系。他也明白May不过是在短暂的青黄不接时期,借他的肩膀靠
一靠。两人都是不诚恳的。
随着时间的延伸,皓言低落的情绪像潮汐一样又慢慢回复到正常水平。有一天他斜
挎着书包挟裹在早晨赶去上课的人流里(以前他是不太容易在第一节课的上课时间之前
睡醒的。),心中忽而一动,想,若是绎影看到他现在这样,不知是怎样的神情,不知
会说些什么。
深夜里他从沉睡中惊醒,一摸脸颊,湿冷一片。他居然在梦里流泪了,而梦的场景
还精确地浮在眼前,那一处海湾就是他曾经伫立良久的。夏末的风从窗口吹进来,让黑
暗中的皓言微感凉意。他起身靠到窗前,在这个城市里很久没有这么多的星星了,甚至
还可以很清楚地望见勺状的北斗。
记得那是高中里的一群同学一起去北方沿海旅游,无意中发现一处未曾开发成景点
的海湾。海水极蓝极深,而且异样地清澈。皓言从未看到过绎影如此兴奋,迎风张开她
的双臂,久久,久久。远远看着女孩单薄的身影,他好像能够听见她隐匿在心中的呐喊
。
海岸是橙黄的礁岩天然堆砌而成,嵌满了碎石和贝壳,穿着软底鞋走上去也非常疼
痛。有一块圆礁离岸最远,很是醒目,几乎与周围的礁石脱离,只留一道窄窄的错落的
礁岩,与岸低低相连,海水在上面回旋打转,涌起又褪落。几个男孩觉得好玩刺激,吸
足一口气三跃两跨地上了去。回头招呼同行的女生,一众人都踌躇不前。只有绎影犹豫
了一会儿,开始脱鞋、挽裤脚管,只在脚上留了一双薄薄的玻璃丝袜,大概是用以心理
安慰,好像也是一层保护,然后一步一步歪歪斜斜地走来。
圆礁上的风景的确是一种别样风情,但他们转身准备回去时才意识到正是上午的涨
潮时间,那道仅有的通路已经被海水完全淹没,看起来水绿得幽深。大家依次小心翼翼
踏入水中,唯恐一个不小心失足滑到大海里。皓言挽起绎影的手侧着身子走在最后。他
握住她的时候,女孩的手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挣开。现在想起来,这也
许是他在交通事故之前唯一一次与绎影的肢体接触。水在最深处没到了绎影的腰间,尽
管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但是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每一步踏出去的时候皓言的心都是紧
缩着的,这种感觉曾在绎影垂危之时重现。掌心层层的汗蔓延开来,让他觉得握不紧女
孩的手,只能更加倍地用力。绎影始终一言不发地跟着他,整个过程两人没有一句交谈
。
终于踩上了岸,皓言长长呼出一口气,忍不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责怪绎影:"你胆子
这么大,平衡能力却又这么糟糕,掉下去可怎么办?"绎影却指着不远处回答:"那里停
着一艘汽艇,我过去之前就看到的,早就想好了,万一有麻烦你可以求他们帮忙的。"此
言让男孩下意识中竟生出微微的失望和委屈,如果不是因为绎影,自己是不会那么紧张
的罢,难道他的存在还不能使她感觉有足够的依靠么?
梦里的场景正是与这处海湾重叠,但是岩石上不复有迎风而立的绎影,只剩下海风
空茫的声响。这种空缺竟然让他在不自觉中落下泪来。皓言深更半夜地想着,禁不住颇
为沮丧。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是那样地缠绕不去。
日子一天天滚过,May慢慢地不再挽着皓言。对于男孩这是很情理之中的事,并没有
引起什么大的失落或感伤。这时候,皓言在大学校园里看起来已经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没
有创意的好学生,没有什么狐朋狗友,结束了所有空洞的恋爱,读书虽然不算勤勉,却
也是按部就班的用功,仿佛这样的生活到底和他最是熨贴。大四开始,皓言决定放弃考
校内的研究生,虽然物理系对本系学生的优惠政策让考研变成一件十拿九稳的好事。他
选择了申请出国留学,在赶潮流的表象之下,他知道自己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远离
这个环境,远离那个道口,虽然那些枫树早已变成一片茵茵绿草。
半年之后,申请的几所美国大学陆续有了回音。皓言的平均绩点并不出色,不过因
为是物理专业,可能还因为他这方面的运气一向不错,华盛顿大学居然给了全奖。然后
就是离校手续、签证、毕业典礼等等。将自己的所有物品能扔的都扔了,剩下的打包装
箱之后,皓言在学校里唯一的一家西餐厅,和May共进了一次晚餐。灯光下似笑非笑的M
ay身着银色的立领紧身衬衣,耀眼而风韵十足。在皓言看去,面前的一切却是很不真实
,就像他这几年的日子一样恍若幻境。他是在举行一个告别仪式,告别的对象如此暧昧
不清。
当他拎着行李走出校门的时候回头,蓦然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老去。限速标志牌依然
悬挂在主干道上方,只是颜色不再鲜艳。
到了异乡的第一个秋天,皓言在功课之余跑去参观白宫。汽车匀速前进,他在这陌
生的土地上隐约感觉到了一种久远而熟悉的气息,开始只是如丝如缕,渐渐像浮出水面
的冰山,变得明朗清晰。目的地已近,很快他就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了。白宫花园里
的枫林,正在湛蓝的天空下火一般燃烧。这是皓言在车祸之后第一次再看见这样成片的
枫树。
他悄立片刻,徒然地张开怀抱。
那天上午参观白宫的许多人都看到,一个年轻的大男孩在秋天灿烂的阳光里,泪流
满面,泪流满面。
皓言是在那一刻明白女孩从未离开,她始终就在他的心里,所以才会这样地如影随
形。而她仿佛在很久以前就比他更了解他自己,因此选择忘记那只蜻蜓却记住了他额角
的伤痕。也许女孩自己也没有信心,她的目光在当年早已洞穿了真正的皓言,找到了他
们本质上的共通。
其实皓言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只是他不敢翻出答案。
因为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
※ 来源:·BBS 听涛站 http://tingtao.net·[FROM: 211.95.31.62]
Powered by KBS BBS 2.0 (http://dev.kcn.cn)
页面执行时间:2.700毫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