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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hoenix (剑心◎磨刃), 信区: lovestory
标 题: 沙漠城 四
发信站: 听涛站 (2001年08月19日15:22:27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第四章 赤裸裸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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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的山峰在睡梦里被铲子掘醒,睁眼见到一群人正在他身上挖坑植树,乐道:“
真有这明眼人,知道沙尘暴要覆灭沙漠城了,赶着自救。”沙漠城笑道:“哈哈,我说
秃山头,你什么时候也懂幽默了?”青色的山峰道:“超越一切啼笑和悲苦的人,在清
淡中准会变得幽默!”沙漠城点头道:“原来幽默也是情非得以,必须加入辛辣和悲酸
才有味道。”青色的山峰看了一眼劳动的人群,叹道:“真奇怪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年
年都是植完树不浇水,好比福利院那些孤儿的母亲,只管生不管养,到最后我这身上还
是空空如也,一片不毛之地。”沙漠城道:“形式主义的代表作就是植树不浇水,这其
中又分两种人,一种人存心走过场给别人看,一种人尚有良知,祈愿天公降雨,不要让
小树枯死。”青色的山峰忽然道:“秋日,沙尘暴会再度惠临!”沙漠城道:“是啊,
他们吞噬了我的祖先——楼兰古城,还想要来湮没我。”青色的山峰道:“更可怕的是
人们的心灵多数早已变成荒漠,没救了!”
少年人总嘲讽成年人思想“迂腐”,成年人老指责少年人思想“简陋”;勤俭持家
的成年人把血汗钱交给少年人时,几乎都要叮嘱一句“别瞎花”,少年人拿着钱谨尊长
辈的箴言,把钞票流通成恋人的礼物。这一日是青大学期初的演讲比赛,也是邓玉现任
女朋友的生日,好象生日和蛋糕、礼物有抹不开的血缘关系,庆典时都要一起现身出来
团圆团圆。邓玉用他老子卖猪肉挣的钱买了一挂项链,准备在生日庆典的高潮时段给女
友戴在粉颈上。有时候,情人的礼物在浪漫的光环消退后,能变作烦恼的源头,假使双
方都丢弃了爱意,分手之际一方总会要求归还礼物——仅指贵重品,于是撕破了脸,陷
在争吵中,好比一只狗被主人牵着,那狗想获得自由却发现被皮带勒着,这礼物就是拴
狗的皮带。邓玉把自己打扮得油头粉面,拿着拴狗的皮带——项链,去“拴”他的女友
。
秦浪几日来把“厕所”诗集汇编成册,交付打印成铅字,再复印出五十份,给所有
参与抄写的人各一份。“厕所”诗集问世后得到广大校友的认同,一时间风靡青大,女
生们惊叹男生厕所竟能出产这样精妙的精神食粮,都在佩服之余复印一册给自己留念,
很快,“厕所”文集在青大的覆盖面几乎达到人手一册,唯一的漏网之鱼是“学进文学
社”的骨干成员,他们在卫道正统文学的立场上,必须反对和遏止新兴的“厕所”文学
。“学进社”的“幕后黑手”是蒋正文;“荣誉社长”是校花容美卿,她更是美术系的
“领班”——人物画很出众;“主刀人”是中文系的亢俊生,在不齿“厕所”文学的同
时,他们在校报《敕勒川》上开始大肆攻击“厕所”诗集的虚假性、颓废性、阴暗性…
…
几天中,声讨不断,可惜“厕所”文学的拥护者没一个人去顶撞,“学进社”的独
角戏唱的无聊,批判的篇幅又换成了赞美生活的艳词美文。读《敕勒川》唯一的好处就
是能使阅者增加写文章的词汇量。
秦浪的日子慵散而从容,并非圣人,便也滋长“恨日方长,百无聊赖”的思绪,换
成流落街头的市井酒徒而言,可说成日子自嘴巴进去,从肛门出来,虽然听着叫斯文人
嫌弃,但最是明白无误。秦浪送邓玉去赴他女友的Birthday Party,暗想这小子肯定是
“‘项链’舞剑,意在上床”,他女友英文名好象是叫什么Narcissus(水仙),大概确
是“水性扬花”之流,一直在吊邓玉的胃口,今次邓玉怀着“得不到手死不休”的壮志
去狩猎,水仙花怕是要香飘零落碾成泥了。
演讲比赛准九点开始,地点在校会议大厅。现在时间还有,秦浪自是去食堂“打饭
票”。昨天新换了掌勺,是个胖女人,田劭朴认为大凡女人都比男人爱干净,一定不会
再把饭菜弄浑,学生们也都满意,皆大欢喜。秦浪进了饭堂,排队到窗口前,在机器上
插入饭卡,那女厨秀手一按,毫不留情地减去电子银两。秦浪盛了碗葫芦粥,拿四个包
子,到同学杨飚身边坐下。这杨飚家里经济状况不太好,勉强就读青大,家里人都是紧
衣缩食供他读书,他本人在学校也难得吃一顿好的。秦浪每次打饭总要多打一份,和他
一起吃。杨飚性子腼腆,为人老实,起先推却的厉害,后来见秦浪要发怒,才接受对方
的好心。
“阿浪,你们整理的诗集真不错,我想,都能够出版的。”杨飚大口喝粥。
“嘿!出版?亏你想的出来!正是这种诗章没人给你出,倘若是写床上戏的白描,
大概出版商会考虑考虑。”秦浪把包子的肚子咬破,肥油汁滴在桌布上。
“那可以在报纸上零散地发表吧?”杨飚极力怂恿秦浪把“厕所”诗集的种子播撒
。
“不行!作者名怎么署?即使登报也没几个识货的人去看,自己蹲家里慢慢研究吧
,哎,对啦,你有诗集吗?”秦浪吃见猪肉馅里有骨头,知道新掌勺的手艺也非完美。
“没有,我看过了,不用……”
“真婆婆妈妈,早说啊,我这本带着呢,喏,给你。”
“阿浪,谢谢你,你总是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我……。”
阿浪打断道:“见外啦,说多话就变虚了。”
这当口,叶婷进来了,换了新衣服,上衣领相叠,缀着白纽扣,贴胸裹腰,袖口微
翻,露出一边粉色绣花;裤子附有腰带层和松紧性,白色米料,轻柔弹透,吊在脚脖子
上,流畅摆动。她转目流盼,看见秦浪笑一下,打到饭径自走过来,坐到秦浪旁边。杨
飚吸着鼻子稳心跳,头次吃饭有美女坐陪,都要激动地把碗吃掉。秦浪免不了俗套,给
二人介绍,叶婷握着杨飚手道“认识你真高兴”,杨飚接触异性皮肤道“认识你很荣幸
”,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高兴,又为什么荣幸,好比街上遇到一个几年未见的老同学
,聊完话分别时总要礼貌道:“有时间到我家坐坐。”也不告诉人家自己家住哪儿,根
本虚假的礼节问候,可生活中又离不开。
叶婷吃着饭不停看秦浪,那喜欢就写在脸上。杨飚人笨也看的出来,都有嫉妒的成
分杂在眼光里,可叹秦浪的聪明在此点上变成糊涂,以为叶婷用预备获得演讲胜利的目
光压着自己,于是嘴角挂着傲气,抓起包子狼吞虎咽。叶婷看秦浪没够,瞧见杨飚偷看
自己,心里发笑,垂头喝粥。
校花容美卿和陆风并肩步入饭堂,焦点人物出现,食堂里,众人目光如同九大行星
飞行的轨迹,绕着容美卿这太阳乱转,男生眼里点了汽油,火光熊熊;女生眼里搁了毒
针,溢满羡慕的死水。陆风自是得意,以为汽油和毒针也有他一份,哪料得众人心里都
想在视野里把他屏蔽,他还美得把自己想象成拥着陈圆圆的李自成,其实至多也是个吴
三桂。
容美卿刚和陆风依照蒋正文的吩咐安排完演讲现场的任务,容美卿说要用餐,陆风
也称胃饥,老着脸皮跟来,容美卿心里对他的为人嫌恶,清高的骨子里表现出瞧不起。
陆风不笨,看的出来,却死缠滥打要把容美卿逼得放脸,他知这冷面美女心在天上,绝
不会跟他使性,于是心里就一个准则,追到她毕业,或许有希望。容美卿碰到痞子也没
辙,只当带了个家奴使唤,道:“你去打饭吧。”陆风象受了恩典,乐得去效劳。
容美卿平时是不在大食堂吃饭的,因为今天时间紧,才当一回稀客。她在原地转一
圈,来的晚了见没有空桌,也就秦浪这桌人少,美目寒光,盯了秦浪一眼,缓步过来,
挨着叶婷坐下。叶婷好象毒蛇爬近自己一样,往秦浪身边靠;秦浪怕叶婷倒在自己怀里
,往杨飚身边靠;杨飚倒是很想往容美卿身边靠,可恨中间距离太长,没有这个福分。
陆风端着饭过来,仆人般放到容美卿面前,关心问:“你的粥要加糖吗?”容美卿尊贵
地颔首。秦浪突然开口热心道:“陆风,知道糖在哪里吗?”陆风正在心里享受自给的
温情,没留戒心,问:“在哪儿?”“葫芦,里面。”陆风转头见打饭窗口挂着“今日
早餐葫芦”的黑板,后面的“粥”字不知被哪个恶作剧的小子给擦了。他说声“谢谢”
,往去走,才明白秦浪骂他是“葫芦”,气的差点摔交,但是在容美卿面前又要表现大
度,强忍于心。
容美卿陶然在别人目光的褒奖里,魔鬼般的身材潜伏在性感十足的黑纱裙中,冷漠
的眼神好象在申述这个世界的悲凉,她习惯活在赞美声中,自信心改头换面成为孤芳自
赏,赏自己的美貌,也赏自己的文采,更赏自己的画技,就象她的一篇文章里所写:“
自赏总有动情的地方,那是酝酿自我的感情世界后又一次全面的自勉,欣赏别人的文章
是要切入共鸣的,但是自赏从开始就有动情的因素,因为出自有体会的内心。自赏完全
可以伸展成鞭策,让自己不断进步,更是自鉴,在快乐里提升。”她不明白的是自己如
此清雅的文章怎么没产生共鸣,却是秦浪文理不通的文章拥有许多呐喊者,虽然也有许
多人“崇拜”她,可她明白这些人是动机不纯的,于是她偷看秦浪的文章——因面子问
题不能光明正大地看——那里面有一种她写不出的东西。
杨飚有老实人的不识眼色,见容美卿喝粥优雅,狠着劲瞅,校花还没表示厌恶,陆
风已经把杨飚的目光视为亵渎,敲着碗喊:“嗨,我说,看什么看,色眯眯的!”杨飚
脸上飞起红云,结巴道:“她……她好看。”容美卿得到最直接的赞美,给杨飚抛一个
微笑,陆风也不好再怪罪,低着头吸溜葫芦粥。容美卿怕见陆风的吃相,眼睛去看叶婷
。叶婷没露出不自然,把自己的包子夹一个给秦浪,道:“我吃不下,你帮我消灭。”
秦浪也不说话,接过来就吃。容美卿瞧在眼里,莫名其妙地羡慕,问:“你是叫叶婷吗
,听说你文章写的很不错。”
叶婷忙摆手道:“你听谁说的呀,我那是班门弄斧,倒是特喜欢秦浪的文章,比谁
的都好。”陆风不以为然,故意“嗤”了一声,好象是感冒的人在挤鼻涕。杨飚道:“
阿浪,你的演讲准备了什么?”秦浪咽着包子道:“我也说不清,临场发挥吧,你等着
瞧好就成。”叶婷加入谈话道:“阿浪,我真佩服你的自信。”她听到杨飚叫“阿浪”
,也跟着叫。秦浪忽笑道:“美女挂历俏年年。”这是“厕所”诗集里某段诗的首联。
叶婷马上接道:“追星一族笑连连。”杨飚续道:“‘胴’体写真照笑脸。”秦浪收尾
道:“街头叫卖五块钱!”这诗带着仙人掌的利刺,扎得容美卿变了脸色,陆风认为这
是存心的恶毒伤害,大声道:“秦浪,你这是干什么?”秦浪笑道:“我们在吟诗啊,
怎么?不让啊?”陆风要装做一个气势磅礴的男子汉,“唿”地站起身,欲和秦浪决斗
,不料脚步一错,踩在容美卿的脚上。容美卿吃疼,叫着颤声博取众人同情。陆风好象
亲手放火烧了圆明园一般,吓得惊慌失措,赶驴车似地连声问:“你怎么样?对不起!
你怎么样?对不起!你……”
秦浪“疾恶如仇”的话刀子般接连刺出,道:“陆风,你装什么装?上周末在宿舍
楼的过道上你和哪个女孩亲热呢?”陆风急道:“你胡说!造谣!诽谤!”秦浪笑道:
“我当时还砸了你一果核呢,忘啦?”
“原来是你扔的,我……”忽然发现自己等于承认,忙住口,但显然已经晚了。容
美卿听着,觉得被羞辱和蒙骗了,她奇怪秦浪为什么要指桑骂槐于自己,更痛恨陆风的
不要脸,脑子里面乱成一团麻草,逃似地离开食堂。
陆风气的想把秦浪吃了,见食堂里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笑话,再也没勇气展览自己的
失败,跟着校花离开。
叶婷旁观着这场闹剧,细细打量秦浪的表情,眼里布起了迷雾。
※ ※ ※
淡阳扶云,少女般深情俯视苍生万物,九点时甩起手帕,荡起一阵柔风,抹去人们
鼻尖的细汗,学生们心里也飘了朵云,裹着朦胧的快乐参加青大的演讲比赛。
田劭朴为了这次大赛可谓费尽心计,要把青大的名气打出去,就要用一些炒作的手
段。美国的学校因为常发生校园枪击案和暴露学生性丑闻,所以国际有名。田劭朴当然
不敢摹仿美国学校出名的因素,于是只能很传统地举行大会和大赛,在细节里面做文章
。这次他就请来了市文联的胡作家来担当大赛演讲的评比仲裁,他还拉了不少赞助,希
望扩大影响。电台那儿也找人给播广告,因为没有绝妙的广告词,只能把一句“青大青
大我爱你”循环释放。
大赛开始,容美卿登台亮相,仪态万方地念读序词,方才的不快已经在笑容里死亡
。被邀的胡作家在台前“犹端茶杯半遮眼”,偷望着容美卿的脸蛋,暗自叹赏,想钱钟
书先生比喻“裸女”就是“真理”,眼前这个“真理”包的严实,恐怕要了解此“真理
”会付出代价,又想到美丽的“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自己属于“多数人”的
范畴,没有追求“真理”的资本。
胡作家是一名新派小说家,从小爱好文学,自称有天赋,也确有一手好文采,十八
岁出了个人诗集,二十岁就完成一部震惊母校的长篇小说,据说写的肉麻情节格外多,
获得中学生的广泛好评。胡作家称自己是“风流才子”,他熟识“文字游戏”,绝不肯
叫自己是“好色之徒”,也因为这个,胡作家至今未婚。
冯锐金主任坐在胡作家的旁边,正小心地剪指甲,要把一双手修得整齐,一会儿用
来抓麦克风;魏萍老师不巧挨坐在他另一旁,见他修手,想到那手拿过不干净的书刊,
联想到更可能摸过不干净的女人,因为有学生说见过冯锐金从桑拿院出来,于是心里恶
心,留意不让那手碰到自己;冯锐金因为那天魏萍大惊小怪,瞎讲学生打架,心里也对
她看不起,见她的一双短腿翘着摇晃,留心不让踢到。青大著名教授邢天立有他的个性
,不喜欢热闹的场面,所以空了位子。
田劭朴这次为了调动全校学生的积极性,决定演讲内容不受局限,但内容必须有精
巧的文字给予润色,近几年学生重理轻文的现象很严重,大多数忽视语文和历史的重要
,往往写一篇论文出现十几个错字,要不就是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却不知道丘吉尔是
哪国人。参加演讲的方式也做了变动,“不拘一格降人才”,自愿报名,废除“某老师
推荐”的规例。田劭朴请胡作家上台讲话,胡作家表示让冯主任代为介绍一下即可,等
大赛结束他再上台作总结性发言。
秦浪坐在末一排闭着眼睛入定,嘴里嚼着口香糖练牙力,耳朵里听着冯主任破锣般
的嗓音在颂扬青大。一团纸飞过来打在他肩膀上掉落,他睁眼拾起纸团,看见几排前靠
窗坐的叶婷翻头笑他。展开纸团来看,画着一个头大脖子粗的傻瓜在吃口香糖,手里举
着一面白旗。秦浪又气又笑,掏笔在傻瓜旁边画一个跪地磕头的流鼻涕的小丫头,团起
来再扔回去,不料纸团越过叶婷的头顶掉到王颜老师的脚边。王颜拣起来看,以为讥讽
自己,因为她正好感冒流着青鼻涕,站起来反转身,一双眼睛雷达般搜索,马上发现秦
浪手里的凶器——笔,心想这煞星不理为妙,瞪他一眼,坐下。叶婷看得直乐,回头冲
秦浪胜利地眨眼。
演讲比赛拉开帷幕,第一个上场的竟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宫藤丽子,满场鸦雀无声
,聪明人都看出这次演讲可能变成一场史无前例的叛逆风暴。
“大家好!”宫藤丽子一口地道的北方话,“我万里迢迢来到中国,学习生物生态
学科,这样的学科在日本有很多,但我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学习呢?因为这里更能让我感
受到生态环境被破坏的危机。这里,曾是丝绸古道,这里也曾是昭君出塞的地方,这里
更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原野……可是现在,树木没有了,草原退化了,沙尘暴却频
繁了。我很奇怪中国人的思维,他们只想到美丽的草原上游玩,却从不会想可怕的沙漠
,他们不知道沙漠在以多么快的速度推进,不知道沙尘暴的到来预示怎样的灾难!我是
一个日本人,身上流着被你们仇恨的大和民族的血液,我不敢说自己有多么高的品德,
可我至少知道我们应该携手保护我们的地球,保护我们生存的空间。我的讲演完了,谢
谢大家。”宫藤丽子结束演讲,走下台,掌声热烈响起,这段突然收尾的演讲一改以往
比赛长篇大论的浮华,隐含日本人的实干精神。
一个不起眼的女学生走上台,脸上露着清纯的笑,她念的是首诗。“……风,是我
的回忆;雨,是我的泪水;父亲啊父亲,在我的心中,你永远伟大!”台下响起稀落的
掌声,其中秦浪和叶婷鼓得最起劲。
容美卿上台,念她新写的一篇爱情散文,她没有恋爱史,完全幻想。“……我的思
绪充满灵性地在秋风中抖动,带着绝望的魂魄凝视夕阳下你远去的碎影,泪水割据了我
全部的梦想,幻灭的伤情,轻轻地,没入夜的浓重……”台下掌声雷动,有男生发出躁
动的嘶叫。
80年代中国的“朦胧”诗人大批量涌现,写的东西怕连司马相如的汉赋也要失色,
后来“物以稀为贵”的哲理发挥作用,这些“朦胧诗”如同地摊上减价大甩卖的内衣内
裤,忽然变得不值钱了。容美卿的诗绝对是“朦胧诗”的后裔,听着看着蛮伤心,好象
是一个遭情人抛弃的女孩在惨兮兮地述说自己的心情。容美卿口才好,声调拿捏得准,
念诗仿如唱歌,极尽听觉之美。这口才一道,也有人专门著书理论,把口才好的人吹得
神乎其神,硬要把它和天赋挂钩,弄成狼狈为奸的一对,在秦浪认为,口才就是能把虚
的东西说成是美,把谎言说的叫人信以为真。其实,任何一个人想要平步青云,只要把
《口才学》、《拍马学》和《厚黑学》三大天书读的滚瓜烂熟,就可以得道高升。
接着上台的一位女生,身体装在一套进口名牌的高腰开襟露肩衫里,这女生的男朋
友和她的衣服一样出名,是一位印尼籍华裔,据说特有钱,印尼暴乱那年,还差点被当
地土著人当成剥削阶级给刺杀了。此女个子低,穿着松糕鞋意图掩饰缺陷,孰料被地上
的电线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弄脏衣服,腰肢扭动时,开口衣领里的一对软体组织呼之欲
出。台下泛起阵阵笑声,该女生的脸红得胜似番茄酱,她开始演讲。“……生命起于迷
茫,挚索于未来,我们青春的绮梦,一定要刮起新世纪的风暴,挑战生之惑死之罪,以
己之弱力扛鼎祖国明天的太阳!啊!我们的内心充满激烈的情感,誓为建设祖国而发奋
!啊!我们……”秦浪在台下乐得都快晕厥,想这女生明年毕业后就要远嫁南洋,莫非
要出口转内销,杀他个回马枪?到外国镀金后再回国尽孝心?她口口声声说要建设祖国
,敢情这“祖国”还指不定是谁呢!
校报《敕勒川》的“操刀手”亢俊生胸有成竹地站到话筒前。这个人戴着一副老式
宽边眼镜,脸很长,好象被做拉面的师傅拉过一样,上面是喝酒烧成的暗疤,这张脸被
文学社的人戏称是刻满梵文的碑。亢俊生属于深居简出的那种独来独往类动物,他也自
比是昼伏夜出的狼,笔名便叫“与狼共舞”。他长年闭门造车,精研语言艺术,文学修
为在青大已经罕逢敌手,本来《敕勒川》的第一把交椅该当由他来坐,但因为英文系的
蒋正文翻译了某位美国作家的《华人和狗》一书而名声大噪,故在“学进文学社”执了
牛耳,做了《敕勒川》的总编。亢俊生忍气吞声,欲退求其次,谁想美术系的容美卿仗
着花容月貌也骑在了他的脖子上,当了“荣誉社长”,成为校报的主编兼形象代言人。
亢俊生没辙,气得想咬碎牙往胃里咽,考虑到这样做保不定会得胆结石,才撤消对牙齿
行凶的念头。于是乎亢俊生只能做校报的主笔,连个副主编的名头都没捞上。这就好比
是妓院,蒋正文是“老鸨”,容美卿是“龟奴”,亢俊生则是“当红窑姐”。亢俊生以
为拥有真才实学的人被古今中国弃而不用是普遍现象,这样一思考,心理平衡少许,默
认了现实。
亢俊生如同拴马桩般钉在台上,用悲天悯人的目光扫射台下的校友们,然后开始铿
锵有力地讲演。“……文化正在被严重地沙漠化,正在被世俗的心态淹没,正在一步步
走入死亡!文化已经演变成街头名为《强奸》的热点电影;文化已经退化成报厅畅销不
衰的《性爱专家》;文化正在感染社会污浊的空气,表现出颓废的征兆;高尚净美的文
化环境在新一代年轻人身上已经名存实亡!道德,这本是人类精神的自律!他的胞弟就
是良心,但良心在钞票面前早已经集体自杀!文化失去道德生活的坐标,开始跌入混乱
的搅拌机里破碎……”亢俊生的演讲无疑成为本次演讲风暴的导火索,他的演讲得到空
前的掌声,田劭朴有些坐不住了,他看出场面有点失控,但又没办法阻止,只能不停地
看手表,希望时间过得快些。
一个高个子男生上来,头发脏得就跟刚擦完地板的墩布,大概才睡醒就急忙赶来,
没顾上洗头。“……我很奇怪《金瓶梅》这部绝世之作是怎么得罪那些高雅之辈的,为
什么总要想着法子把此书软禁?说它是‘天下第一淫书’,这我承认!可是要想现实地
反应生活,就必须客观地描述这个“淫”字!《废都》同样也是这样做的!就好象那些
高雅之辈根本不会作爱似的,一个个假装“饱暖不思淫欲”,坚决抵制生物本能性行为
!很可惜人类生来就有害羞的天性,这从光着屁股生下来非要穿着衣服上街的心态上完
全看透,那么人们当然也要尽力遮掩文学中最真实的一面,达到自我愚弄的结果。《金
瓶梅》绝对是现实主义小说的开山鼻祖,正因为它太现实了,才被列为禁书,其实应该
被鞭挞的不是这本书,应该是当时那个社会,很多朋友都中了圈套,看不破这一层,我
们只要弄明白兰陵笑笑生比蒲松龄老实,不懂得进行艺术加工,以致于作品被禁几百年
,反而蒲松龄谈狐说鬼把芸芸众生蒙骗得如坠雾谷……”
田劭朴的脸象一块乌云般阴沉下来,他看到一名电台记者正漏着大豁牙发笑,一颗
心便急得像绿茵场上被踢来踢去的足球,早已经晕头转向。
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上台来,眼光湿淋淋地像是蒸馏水,她的笑容能把南极的冰给化
喽。“……大家好!我上来就是想说一说女孩子的故事。我们女孩呀,很在意你们男生
对处女情结的理解……”田劭朴正举杯喝茶,一听此话差点没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给旁
边的胡作家洗脸。“……我并不是很看重处女的意义,其实那只是你们男的一相情愿强
加给我们的;但我也反对女孩和男孩一样绕过爱情去直接面对性行为……”田劭朴都替
台上的女孩脸红,他以内急为借口,离开座位去找蒋正文和冯锐金,要求他们马上在台
下对还没演讲的学生进行过滤,争取让一些内容健康并积极上进的演讲中标。
蒋正文和冯锐金立刻充当了盖世太保的角色,在台下监控和盘查学生们的演讲稿,
这次闪电行动把学生们“打”的措手不及,很多学生的演讲稿都锒铛入狱,而这些“遇
害”的学生也都被提前淘汰出局。
蒋冯二人“搜查”秦浪时连袜子都没放过,却没有找到半片纸屑。
演讲比赛的后半部分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一颗鸡蛋!圆的,没有棱角,好比失去动力
的火车头,充其量是一堆废铁。
“……北风吹去了我的梦,吹至精魂之雪飘落,添满我心灵的口袋,一个冰清玉洁
的世界……”某女生颂雪,田劭朴带头鼓掌,随者寥寥。
“……我自恍惚中醒来,听到盈耳的水声,鸣金击玉,宛如天乐,原是近旁湖水落
石生音,看那颜色,蓝亮地流入我的眼眸……”又一女生赞水,田劭朴孤家寡人般再度
鼓掌。
秦浪直以为这次演讲已经沦落成在田劭朴掌心翻筋斗的孙猴子,没什么花样可看了
,正要打个哈欠,就见一个穿戴齐整拄着双拐的残疾人走上台来,同情的因素在每个人
的眼光里迅速扩散成静默。
这个年轻人有一张俊美的脸庞,单凭这张面皮,在当今社会就不愁没有口饭吃,但
是他的一双腿严重降低了脸的价值,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女孩愿意守侯在这个残疾的美男
子身边。他用很清雅的声调演讲起来。
“……对于芊芊来说,虎山不是很高,她可以用很短的时间征服那三百零六个台阶
,但是对于我,虎山实在太高了,登上山顶绝对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芊芊离开我的时候
,说我一辈子不会登上虎山的,我也这样认为,因为事实如此。一天夜里,我第三百零
六次看完芊芊写给我的分手信后,把这封沾满泪水的信烧掉,然后我撑着双拐走出家门
,走进城市的月光里,那时候,我是孤独的,也是孤独给了我勇气吧,我突然决定登上
虎山。夜色比任何时候都要美,我到虎山脚下时,是凌晨四点。管园的老大爷还没见过
这么早就上山的人,他放我进去,并且没有收那五毛钱的入园费。此时的虎山公园宁静
得就象是远古的一粒金石。那时的我已经开始喘气了,但我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我开始
爬台阶。一阶、两阶、三阶……我在心里数着,每上一阶都是一次鼓励。我先是不敢抬
头看前面无边的石阶,怕一看就失掉勇气。不久,我迫使自己去看,我把山顶幻想成是
讥笑我的人,这样更有了信心,一直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我累了就歇,歇一会儿再上
,天色开始发白时,我上到了第一百阶,山腰的凉风很快吹干我的汗,却吹不散我肩膀
的痛。这时,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我回头看,是一个很矍铄的老人,他说要陪我一起
走。我们两个不说话,就继续慢慢上。朝霞染透东方时,我上到第二百个台阶,跟在我
身后的人已经有十几个了,他们没有一个肯超越我,都不说话。我喘的厉害,肩膀都快
要撑不住拐了,歇的时间也一次比一次长。能闻到山顶春梅花的芬香时,一个女孩从后
面跑到我旁边,笑着对我说:‘加油!’我也笑着点头。女孩的长发在山风里飘起来,
轻轻甩起一连串的美丽。上到三百阶时,我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两只胳膊也僵硬麻木,
酸痛乏力。我身边的人开始一起给我喊“加油”,我激动地哭了。眼前只有六阶了,女
孩在我耳边说:‘坚持啊,我们可以看日出了。’我战胜了最后的六个石阶,在柔美的
曙光里,我证明了自己是个男人,一个不服输的男人……”
掌声冲破缺少激情的心灵,回响在整个大厅里,空气也被声波震得混浊了。所有的
人第一次心甘情愿地为同一个人的演讲喝彩。这就是一篇拥有精神力量的文章所得到的
报偿。比赛出乎意料地进入白热化。
叶婷上台了,她的笑容如同阳光般温柔。
“大家好,我叫叶婷,是个疯丫头。我可不是一个好女孩,因为我迷恋杜拉斯的《
情人》,而当时偷阅这本书的我,年龄还未成年呢。杜拉斯,这个叫我欣喜若狂的法国
女人,她的小说像一片片绿叶,飘在风中,围绕着我的世界转动,那种琐碎的生活细节
在她的文字里被真实再现,苦痛的故事虽不完整但却充满希望。这里,我不想过多地谈
论这个令我敬仰的人,我想谈的是那些评论她的所谓评论家们,他们很不负责地歪曲和
诋毁杜拉斯的小说,这当然是他们的‘工作’,也是他们混饭吃的本钱。很多评论家没
有金圣叹的本事,却有金圣叹的爱好,他们对鸡蛋里挑骨头的把戏很有心得。这些文学
界的暗礁会让一些刚刚扬帆不久的小船搁浅,甚至沉没。只有极少数的评论家是在客观
积极地指正被评论者的缺陷,评论和批判在这样的纯自然态度下才可以起到正确的作用
。而那些包藏祸心作风偏执的‘批评家’们试图寻找的完美文学在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
。人无完人,世事也都虚实参半,那么以这两点脱胎而出的文学作品又怎么会完美?其
实,我们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文学作品只要好看就可以了,能带给人快乐就是成
功的,如果能在其中给予人某种思想上的启迪,则更为美妙了。文学理应是百花齐放的
,倘若这个世界只需要‘纯文学’,其它的文学形式都不足称道,那么是不是世界也应
该由一个最强大的国家来统治呢?说到底,评论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没有必要把这种
喜好强行转嫁给他人。围绕一本小说展开的激烈讨论,除了有炒作的嫌疑,似乎就剩下
荒唐了……”
叶婷演讲完,像日本首相拜谒靖国神舍般对着台下的人鞠九十度躬。大家热情地送
给她完美的掌声,秦浪使劲鼓掌,手心的红细胞阵亡了不少。
陆风的表情好象是个担惊受怕的偷渡客,因为他的演讲稿完全是抄袭的。本来他打
算念自己的论文,可是田劭朴提倡此次演讲的文学性,他平时看闲书很少,于是只好“
借花献佛”。陆风小心地走上台,摆正麦克风的位置,用谦虚的眼光看一看台下的听众
们,接着振动声带借舌头发出中国话。
“我非常喜欢法国文学,比如大仲马,他的《三个火枪手》我就百读不厌……”
秦浪忽然在台下叫道:“陆风,《三个火枪手》里到底是写了几个主人公啊?”田
劭朴和多数老师都皱眉头,认为秦浪是存心捣乱。
“我不懂你的意思!”陆风此时镇定自如。
“我是问你书里究竟写的是三个火枪手吗?”秦浪旁若无人地问。
“当然。”陆风心里着急,希望田校长马上出来制止秦浪的无理取闹。
“哦?难道写的不是四个火枪手?非得三个不成?”秦浪问。
陆风蜥蜴般伸出舌头舔一下嘴唇,见田校长该出手时不出手,只好从容道:“当然
是三个,你看书名就知道的。”
台下众人顿时哗然,笑声暴起,田校长也觉面上无光。胡作家垂头喝茶,不露神色
。
陆风马上明白被秦浪给算计了,脸立刻红得赛过了做假章的红印石,知道无法自圆
其说,只能跑下台去。
轮到秦浪了。他像个丐帮长老似地走上台,露出拾荒者特有的虔诚表情,两只手叉
在裤兜里,规规矩矩地站直喽,眼波里的笑带着浓重的嘲讽。
“……在古代有个哲学家,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忘了——我记性不好。他有一次大白
天点着灯笼在街上找人,事实证明他很笨,最后没有找到。于是我昨天也大白天打着手
电筒在街上找人,发发善心来了却这个哲学家的遗愿。我比他强一点,找到了一个人。
喔,这个人显然很脏,因为用显微镜可以看到他头发上数以万计的细菌。他很臭,贵族
小姐站在他旁边肯定会窒息。这个人长的也不美,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不过他告诉我
,如果世界上死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那么他就是最美丽的,哦,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我必须说一说我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干什么。他正在乞讨,是的,我没有感染肉毒
素,所以我的视力并不模糊,我看的很清楚,他千真万确是在乞讨。我想他的腿一定是
炭疽的家园,因为那双腿粗硬地可以当木鱼来敲。我朝他走过去,发现有个小孩正向他
吐唾沫,古代人都抢着喝童子尿增寿,这个乞丐承受童子的唾沫洗礼,也应该感到高兴
。但他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他还饿着肚子。他的嘴想吃东西,他的眼睛想吃人。很多人
从他面前走过去,似乎都要比他活的好些,他的心里一定在想什么问题,我可以看到智
慧的影子。‘你为什么不去自杀?’我问他。‘这个世界上比我该死的人还有很多。’
他回答。‘说的真他妈有道理,嗨,你叫什么?’我问。‘一个乞丐的名字有意义吗?
’他反问。‘当然有,至少我知道你名字以后可以骂你。’我答。‘说的对,我叫倪采
。’他的名字真耳熟。然后我们俩儿就攀谈起来,他说我长的像一只黑猩猩,我说人体
98%的DNA和黑猩猩的DNA完全一致。‘你能不能给我买个面包?’他说。我很乐意满足他
这个基础欲望。他吃着面包说:‘小伙子,钞票会有的,女人也会有的!不过,千万别
指望会有真理!在你寻找快感的时候,真理都会变成狗屎,你更不会想起真理!在你穷
的只剩下孤独的时候,真理也不会出现,它从未存在过!真理是个骗子!’也许他太激
动了,竟然被面包给噎死了。我关掉手电筒,离开了这个说我是猩猩的人。”
没有鼓掌的,或者只有一个鼓掌的——叶婷,但是她的鼓掌没有响声。大家都沉默
,也许这是最好的肯定。这段奇怪的时间空白很快被下一个演讲的学生填补。
……
演讲比赛结束后,胡作家走上台,开始了他的总结性发言。他的发言好象老太太的
裹脚布——又臭又长。
“……我惊喜地发现了你们的创造力,还有你们新潮的思维趋向,真是田劭朴校长
和各位老师的精心培育啊,才能有如此可爱的学生和如此精美的演讲……”
胡作家吊他的书袋,发言变成了催眠曲。要是胡作家那本已经翻译成几国文字的小
说也是这样的水平,那可真是飞机上脱裤子——一国一国丢人。
终于等到散了场,秦浪追着叶婷出了门,问她:“我的怎么样?”
“呵呵,酷呆了,把他们都给震了。”叶婷笑说。
下午三点前,有胡作家参与的演讲评比结果揭晓,获前三名的是计算机系的残疾特
优生雷拓,文章《登阶》;第二名是历史系的叶婷,文章《评论“评论家”》;第三名
是中文系的亢俊生,文章《畸形文化》。
秦浪名落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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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漂泊在东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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